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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七回 奸宰相主唆告变 贤御史细意问供

却说宋四听得吕相之言,低头思了一想,感高公往日待己之恩,心中有些不忍。欲待不依此计,目下性命难保;若依此而行,不但得生,还有前程指望,又现得二十两银子。小人见识,怕死贪生,又复得利,那管什么天理良心?却不知老天赏善罚恶,再也令人猜度不着。你要秉了良心行事,分明投死,他偏叫你转祸成福;你要坏了良心营求,明是发福发财的生路,他偏能化吉为凶。难是上天赏善罚恶的玄机,细究起来,都是各人自取。彼时宋四若要不昧天良,不听唆使冤枉主帅,挺身自认失马私逃之罪,那锦衣卫的御史原系清官,必然原情奏主;神宗天子又是尧舜之君,一定念其无心之失,宽恩减罪,那宋四倒不至於死了。今日听人主使,昧了血心,冤告恩帅,欲求生路,岂知反自寻其死。当下宋四忖了一回,说:“愿依尊命。”复又问道:“小人到了锦衣卫,如此说了,堂上老爷若问有何凭据,小人却怎生回答?”吕相说:“本阁也曾闻人传说,自番国投降之后,北安王与高镇国彼此来往,果有其事么?”宋四说:“却有之。那年秋间,番王请高干岁活佛寺赴宴,雁门关文武众官恐有不测,一齐谏言不可前去,高千岁不听,说:‘我乃赫赫天朝大臣,谅他不敢加害。吾命在天,岂怕草寇?若惧而不往,反被北人取笑。再者,既已投降,便是一家,列位何必多疑?’那时众官苦苦拦阻不住,高千岁只带了他的家将郑安宁一人,几个伏侍的兵丁,不过十骑,坦然而去,宴毕回来,安然无事。这几年中,赴过两次番宴了。每年二月十九日高千岁的生辰,北安王着几个宗亲大臣携礼祝寿,今年却是北安王亲身来的。高千岁留宿夜宴,宾主十分欢畅。那北安王趁机哀恳高千岁上本奏主求放他四弟回国,高千岁却不曾应允。次日,番王怀憾而去。这都是人所共知的实事。”奸相点头道:“这就是个因由了。你就说:‘近来高某与北番来往甚密,某日与番王夜宴,酒深人静,二人如此这般私语,被我听见,因此连夜来京,特投相府密告。

还有要言须紧记:锦衣卫那个御史甚清廉。此言他必不深信,一定生嗔把脸翻。万一动刑究问你,你千万紧咬牙关把痛耽。倘若是挺刑不住输了口,你的性命立刻完。我命那吕用随去帮护你,见景生情好进言。只要挺过这一次,管保你不久就出监。本阁驾前去上本,小小前程先作官。往后我再提拔你,显爵大位也不难。本阁真心疼顾你,这也是与我前生有大缘。念惜你,无心之失多冤苦,子幼妻单更可怜。所嘱之言须紧记,这条良计非等闲。依我之言行你事,管出虎穴与龙潭。”这奸相满腹杀机腮带笑,口比沙糖分外甜。宋四听了这些话,满心中感念恩德似泰山。只说:“小的难答报,只好是来生结草与衔环。”说着不住将头叩,山响惊人碰破砖。奸相含笑说:“不必,我无非好生之心体上天。”回头复又呼吕用:“与他松绑把绳宽。料他此时必饥饿,赏些酒饭与他餐。”恶奴闻言不怠慢,迈步连忙走向前。

吕用当下与宋四松了绑,奸相向恶奴丢了个眼色,说:“你就把我方才用的残物取几碗与他吃罢。”吕用会意,转身取了几碗肉食,两对馒首,一大碗白米乾饭,用方盘端来,放在宋四面前。宋四连忙叩首谢过,半坐半跪,饱餐了一顿。吕用拣过家伙,奸相又命取了三十两银子与他揣在怀中。宋四复又叩头。当下奸相又低声嘱咐吕用一番,派了四个家丁跟随,吕用押着宋四,出了相府,来至锦衣卫的衙门,役人等通禀进去。

这位御史老爷姓苏名端,表字正卿,乃昭阳国母的胞弟,年才二十八岁。两榜出身,经纶满腹,义胆忠肝,理刑判事,明察秋毫。彼时听得是边关告密,事干重大,不敢怠慢,速即吩咐秉烛升堂,排衙伺候。不多时,点响开门,苏公升堂,吩咐将告密人带来。青衣答应吆喝,下边衙役接声喊堂,告密人进。

四个青衣不怠慢,簇拥宋四进角门。上了边砖走甬路,吕用后面紧随跟。二人举目偷睛看,只见那灯烛辉煌亮似银。众青衣抖索提绳丁字步儿站,一个个似虎如狼左右分。苏公秉正居中坐,威严相貌似天神。青衣动手提宋四,如飞两脚不沾尘。滴水檐前齐止步,二青衣左右扶持把手伸。倒揪着领子退两步,咕咚一摔在埃尘。吕用旁边忙跪倒,众公人喊堂声响振人心。宋四害怕扒在地,不敢抬头面似金。苏公坐上高声问:“吕府的家丁有何云?”豪奴说:“此人名字叫宋四,他本是雁门关中一马军。特投相府来告密,家爷即便问原因。他告的事关重大非小可,我家爷不便多究命小人,将他送至部治下,审明同去奏当今。”苏公摆手说:“且退。”吕用磕头站起身。倒退几步一旁立,两双眼不住的观瞧苏大人。苏公坐上叫宋四:“你可是镇国王高公麾下军?有何重大机密事,夜投相府告何人?是非曲直只管讲,据实从公莫妄云。本卫善断无头事,专以明镜照覆盆。但有隐匿支吾处,半字言差打断筋!”宋四闻言连叩首,战战兢兢把话云:“小人舍死来出首,也是我一点愚忠为主心。只因主帅高廷赞,近有私意暗通金。自从那年平定后,与番王宴会交游似至亲。今年二月十九日,北安王庆寿亲身到雁门。高元帅留宿后堂同夜饮,彼此被酒夜深沉。将佐兵丁都散去,二人灯下细谈心。番王说:‘多承美意将孤助,没齿难忘建国恩。’元帅说:‘我在这里为内应,各处的州县投降不敢争。’番王说:‘鼎力相帮得大宋,与元帅愿把江山一半分。’他二人不防小人在窗外站,还有些低声小语未听真。恍恍惚惚又几句,大概是发兵南抢在来春。”宋四之言还未尽,把一位忠正的苏爷怒气腾。连拍惊堂声断喝:“奴才该死竟胡云!若说别人有异志,本卫还可信三分。镇国王本是开国元勋后,忠孝传家直到今。东征高丽南定越,西退番王北克金。三十年来功似海,百战千征万死身。擎天玉柱差多少,架海金梁胜几分。全亏他扫尽烟尘平四海,才能够君民共乐太平春。他素来立朝耿耿无苟且,为国忘家不爱身。所行所作诸般事,都是忠君为国心。善人之名传四野,天下苍生蒙厚恩。你这奴才,小小马兵如狗豕,竟敢把血口来喷社稷臣!本卫猜度三件事,听吾说透你的心。不是怀仇计私怨,定是惧罪暗逃奔,再不然就是人主使,受人买嘱爱金银。更有不对可疑处,所告之言半不真。你曾说:窗外暗听谋反话,又说是:黄昏宴罢夜深沉。你并非中军旗牌与侍卫,不过是营伍当差一马军,镇国王贴身岂少人伺候,你这厮夜深怎得入中门?即此便是虚伪处,度理揆情定有因。今日既然投到案,怎容你信口胡言弄鬼神?据实招供倒无罪,只管实说主使人。冤有头来债有主,与你无干罪不深。再要支吾不实讲,一条狗命莫想存。”这老爷,冲冲大怒连声问,左右吆喝快快云。恶奴吕用黄了脸,宋四那时没了魂。张口结舌强分辩:“怎敢虚言诬好人?”宋四还要望下讲,苏老爷,怒发冲冠大动嗔。

那苏爷素日深敬高公为人,今日宋四此举他就疑是仇家唆使,又见他言语迟滞,神色慌张,所以用话逼着追问。岂知宋四听了吕相的嘱咐,怕死的心盛,怎肯实言?不住的叩头,只说:“小人所供是实。并非虚言。”

苏老爷听毕心如火,大骂:“奴才不近情!好意善言将你问,不肯实言等动刑。”老爷越说心越恼,伸手抓签往下扔。衙役军牢齐呐喊,向前来鹰拿燕雀一般同。拖翻按倒尘埃地,大腿臀尖搁上刑。两个按着一个打,一个旁边数的清。五板一换人六个,只打的肉绽皮开血水红。宋四忍痛不改口,他还是冤枉连连不住声。那时气坏苏国舅,双眉倒竖眼圆睁。这厮泼皮真可恶,吩咐青衣看大刑。吕用一见说不好,心下着忙吃一惊。壮着胆子朝前走,双膝跪倒在埃尘。

恶奴向前跪倒,呼:“老爷暂息雷霆,容小人一言上稟。方才来时,家爷吩咐小人说:宋四之言,半属荒唐,苏大人未必容他胡言乱道,一定动刑究问,不能得实。乞老爷且勿加刑,等明日一同奏主,请旨定夺。此时已打过三十大板,再动大刑,恐他不能担痛,万一不测,毙于刑下,这件事十分重大,死了活口,高镇国何以辩白,家爷与老爷亦有不便。请老爷三思。”苏爷听毕,点头道:“你家老爷所见极是。你且回去,禀你老爷,明日朝房会面,一同奏主便了。”吕用暗暗念了声“够了,够了”,遂答应了几个是字,站起身来,退出堂去。苏公吩咐传禁子将宋四钉镣收监,掩门退堂。

到了次日五鼓,苏爷起身上朝,同着吕相还有侍郎闻锦三人同进朝房,彼此叙礼归坐。奸相先就开言,眼望着苏爷,口呼国舅,

“昨日宋四那件事,学生心内甚犹疑。镇国王素曰多忠正,那厮之言未必实。吕用回家回复我,说是他提刑不招只叫屈。若想高公必无异,宋四的光景又如实。实是两可不明事,国舅高明怎处置?”苏公听见投机的话,这老爷素往为人爽又直。点头回言说:“正是,学生也是这般思。事关重大非小可,少不得同到龙楼奏主知。皇爷一定降明旨,且待我设法详情审那厮。务必要曲直从公请判断,也不枉身受国恩居此职。”奸相随口答应是,“全仗着大人神明鉴曲直。”这正是:画虎画龙难画骨,知面知人心怎知?二人正自言未了,只见那侍郎闻爷把话提。

闻老爷向二人问道:“学生听了这一回,不甚明白,二位所谈,莫非高镇国处有什么事?二人见问,遂把宋四告密之事说了一遍。闻老爷惊讶非常,沉吟一回,摇头道:“镇国王断无此事,宋四这奴才不是挟仇定是被人买嘱。”吕相把手一拍,说:“国舅所见不差,愚意也是这般猜想,少时见驾,大家条陈一二。依吾拙见,且不必惊动边关,只把宋四严讯,不怕不得实情。倘有叛情,拿问不迟。如若是假,先将宋四正法,然后奏主降旨,传谕边庭,以彰圣鉴。不但高镇国分外感仰明德,竭诚报国,即在边诸官亦自此莫不愿尽悴于王事矣。”苏闻二人听了此言,十分敬服,俱道:“老先生高见极当,学生领教。”

列公,世间不独万物有阴阳之分,就是那坏人使坏也有个阴坏阳坏。那阳坏之人,料看官无有个看不出来的,不必饶舌。惟有阴坏,那些老爷们令人万难测度。那吕国材就是得了这宗传授。他心里越与那人不睦,面上越与那人亲近,更加一番春风和气。一自那年为梦鸾小姐提亲勾起旧恨,时刻要谋算高公,见了面分外亲厚,背地里与那些文武同寅提起镇国王来,他却极口称赞,因此人人都说他与高公甚好。今日宋四告密之事,虽自吕府而起,人再猜不到是他唆使。他自以为鬼神不测,终究不能泄露,岂知机深祸不浅,任你善隐能瞒,不傻不呆,却叫你自显自吐,这也是老天治阴坏的一宗妙法。

当下苏、闻二人听了这些言词,只当他是为国为民的贤相,不由的满心悦服。

二国舅一齐点头说:“领教,这件事同奏当今主圣明。大家条陈加酌量,切不可轻动国家柱石臣。只把宋四严究审,其中奸隐自然明。”吕国材心中自有老主意,点头答应口中哼。说话之间百官到,只听得景阳钟声振耳鸣。首相率众将朝进,一个个玉阶拱立悄无声。内侍传宣人止嗽,禁门轻启露宫灯。遥闻着细乐声随龙凤辇,一阵阵金锁提炉紫气浓。雄赳赳镇殿将军分左右,一对对武士金瓜绕眼明。净鞭三响爷升殿,宝座上坐下天子宋神宗。众文武慢步金阶分等次,拜舞山呼叩主公。拜毕平身分班站,武在西来文在东。内臣宣旨金阶立,望下开言问众卿:有事出班须早奏,百官无本驾回宫。一言未尽人答应,班中闪出二文臣。一个是奸心辣手吕丞相,一个是义胆忠肝苏正卿。他二人口呼万岁臣有本,手举牙笏往上行。龙案以前齐跪倒,叩首连连拜主公。神宗天子开金口,慢吐龙音问一声。要知二人回奏事,接连下卷看分明。

第二十八回 饮鸩酒顷刻命归阴 羁犴狱吁嗟忠被谤

且说神宗天子望下问道:“丞相、国舅同来见朕,有何章奏?”奸相先奏道:“内阁侍读大学士巨吕国材有本奏闻陛下:昨夜初更,有一人投至臣府,报告机密,自称雁门关署镇国王高廷赞麾下的马兵宋四,年三十一岁,有机密事特来出首。臣略问几句,他的话颇诬及主帅,臣非刑官,不敢深究,即命人送至锦衣卫衙门,交御史苏端究治,尚未得实。事关社稷,不敢不奏,望乞圣裁。”奏毕,俯伏金阶。苏老爷也奏道:“锦衣卫御史苏端上闻陛下:臣勘得宋四所供主帅高廷赞通金谋反,据臣愚见,高廷赞决非谋逆之人。察得宋四似有虚情。他说二月十九日北安王耶律泰至雁门关祝寿,与高廷赞夜宴私谈,他在窗外得闻谋叛等语。臣想宋四乃营中马卒,何由得入帅府?一不可信。再者,谋叛大事,总然商酌,岂有绝不通人之理?臣因此将他责打三十大板,尚未吐实。未曾请旨,不敢覆勘。乞吾主圣裁。”天子闻奏,惊异非常,说道:“昔日先帝在位时,常向臣称说高、杨、曹、郑.史、马、石、王这八家武臣,俱是开国元勋后人,忠贞英勇,大有乃祖之风,皆国家股肱,尽堪委用。更有高廷赞乃皇祖姑之嫡孙,玉洁长公主之嗣子,为人忠孝廉明,乃栋梁之才,柱石之臣也。朕谨遵垂训,不敢少忘。那镇国王自十三岁在皇父驾前建下奇功无数,佐朕以来,竭诚尽力,忠君报国之心,朕所深知。今日宋四突然告逆,朕料未必果有其事,丞相以为何如?”奸相见问,连忙奏道:“万岁明察万里,臣与国舅苏端亦曾揣度此事,那宋四不是惧罪私逃,定是高廷赞的仇人唆使。”天子点头道:“先生此言不出朕料,虽然如此,必须召镇国王来京与宋四面质,此案方得明白。

奸相未及回奏,只见侍郎闻锦出班上殿,驾前拜倒,口呼万岁,奏道:“宋四出首镇国王谋叛之事,乃一面之词也,其中必有原故。乞吾主降旨一道,臣愿效犬马之劳,至雁门去察动静。如宋四所言不实,即当重治其罪;如镇国王果有异谋,臣虽文臣,管保捉他进京,明正国法。当日镇国王北伐,乃丞相与臣共保,果有逆谋,甘领举保非人之罪。”天子道:“事尚未真,卿且勿言。”那吕国材听得此言,心下着忙,连忙奏道:“闻侍郎条陈虽好,莫如暂待数天,乞吾主降旨宽刑,等宋四伤好,严加审讯,自然能得实情,那时再作道理。果有叛情,降旨拿问;如涉可疑,再去察访,亦不为晚。臣愚昧之见,吾主以为可否?”那吕国材谏阻闻侍郎察访边情,却是为何?不说不知。这就是他奸险过人之处。闻侍郎乃闻贵妃的胞兄,为人忠正神明,临事无私。若到了雁门,宋四放马失马惧罪脱逃之事一定查明,那高廷赞谋叛之事自然立时伸雪,不但高公不肯受诬,即雁门文武与闻侍郎也要一力保他不反。所以用几句缓言阻其前去,专等宋四一死,无丁对证,留下这几句口供,不但高公无可辨白,也使天子难以轻释,作成疑案,他好从中用力暗算高公。这就是他的深心毒算,人所不及。且住!那宋四无灾无病,旺跳跳的,如何就会死呢?那奸相阴谋诡计,说来令人发指。原来那一晚赐宋四酒饭之时,暗丟眼色与吕用,却是与他酒饭中下上毒约。此约名为欢笑散,乃东莱僧所赠,下在饮食,并无异味,使人吃将下去,不疼不痒,定血散气,暗泄元神,七日之内,不知不觉,一晕而绝。奸相今日的条陈,令人听着全是为国的忠言,那里知他尽是挟私为己?当下神宗点头准奏,降旨相、侍郎归班,谕御史苏端宽刑十日,待宋四伤好,严加审讯,得实奏覆。三人口呼万岁,叩首平身,退步下殿。

内侍传宣将朝散,帘卷金钩驾转宫。百官退出午门外,乘马坐轿各西东。别的官员不必表,单表忠直苏正卿。回至府中用过饭,又到衙门去理刑。判断别事早堂毕,传进了押牢节级叫张荣。禁子叩头听吩咐,老爷开言把话明:“本卫今早去奏主,逃军宋四事非轻。当今万岁亲吩咐,现带伤痕难动刑。宽限十天然后审,你千万小心看守在监中。饮食调匀加仔细,且把刑具略宽松。用些良药敷伤口,热汤频洗好消疼。待其伤平好审问,好取实供奏主公。本卫之言须紧记,不可疏忽误事情。”禁子连连答应是,退步翻身往外行。

张荣领命,到了监中,十分照应宋四。宽了刑具,又与他洗伤敷药。两三天的工夫,伤口渐平。宋四心中着实感念,取出银子来,叫小牢子们买些酒肉,大家吃喝。

不觉到了七天,这日宋四又拿二两银子请张节级合众牢子们酬谢吃酒,买了许多肉鱼菜蔬,整治出来,大家打围坐下,斟上白酒,彼此大吃大喝。

那宋四眼望押牢张节级,含春带笑叫恩人:“念小人,身带刑伤难动转,那几天一疼一个小发昏。不是张兄见怜悯,宋四难免不归阴。还有列位贤兄长,时时照应费辛勤。小弟无可图恩报,水酒一杯表寸心。每位先敬三大盏,望乞开怀饮几巡。”众人回言说:“不敢,些须小惠未足云。当言说,公门之内好行善,又只为前世前因缘分深。且等你官司恭喜出监后,咱兄弟拜个朋友认门亲。”宋四含笑说:“很好,若不见弃弟谨遵。不是小人说狂话,不久就出这虎头门。万一时来交了运,到那时,吐气扬眉也是人。列位的面前全照应,务必要答报今朝这段恩。”众人听毕哈哈笑,说:“宋兄实是有良心。但愿你发福生财鸿运至,兄弟们定要求帮找上门。”大家说笑同欢饮,虎咽狼餐把酒肉吞。宋四又把张兄叫:“贵耳留神听弟云:斗胆奉烦劳贵步,到我家中送信音。离此不远元宝巷,吕相府西边斜对门。家有老父六十岁,妻单子幼未成人。我来他们不知晓,还当我在雁门关中当马军。必然忆念心牵挂。又搭着少弟无兄缺至亲。送信稍带银十两,交与拙荆好救贫。嘱咐他们休害怕,不久回家探满门。”禁子回言说:“容易。些小微劳弟尽心。”宋四正然说梦话,只觉得两眼发黑一阵昏。浑身冷汗如珠滚,登时间唇如白纸面如金。手中杯箸拿不住,响亮一声掉在尘。身体无主朝后仰,禁子着忙站起身。大家伸手忙扶住,只见他把嘴一张腿一伸。

说话之间,那宋四气绝身亡。禁子张荣只因领了苏公的吩咐,又是奉旨的钦犯,他这一死,老大的干系堆上身上,当下直吓的魂不附体。众小牢子也都惊慌无措,一个个七手八脚,一齐向前把宋四扶起,捶腹拍胸。高声呼唤,还指望他醒来。叫了半天,见他气息全无,身上渐渐冰凉,就知不济事了。乱了一回,竟无可奈何,只得去禀苏公。

苏公闻报,甚是惊疑,亲带仵作从人,把宋四的尸首抬至监外,脱去衣服,浑身上下仔仔细细验看了几遍,并无半点伤痕。苏公尚是犹疑,又命人将太医院的董二老爷请来,问:“那世人杂症中可有这等猝死之病么?”董二老爷把宋四的手验了一遍,问道:“此人可是头晕心慌,一身冷汗么?”苏公道:“禁子回禀说,他正然吃饭,猛然跌倒,冷汗如浇,口吐涎沫,就断气了。”董二老爷闻言,闭目摇着脑袋参想了多时,拍手道:“是了,是了?这人乃是火脱痰绝之症。彼时若有明人在旁,不容他跌倒,急急搀架起来,不松手的扶他行走,将清痰降火之与他服下,百中还可活二三,这是万病中第一个恶症,最令人措手不及,所以往往不救。学生方才细看了他面色,明明是个紧脱无疑了。”苏公听了董二老爷这番议论,也就去了疑心。董二老爷吃了茶,道别告辞回去。

苏公遂即打轿上朝,到了午门,知会守门太监,内侍传宣出来:“万岁召国舅光明殿见驾。”苏老爷随旨而进,参见已毕,俯伏奏道:“臣遵旨宽刑,令宋四调养,伤痕渐渐平复。不意今早猝然而死。臣亲验数次,遍体无伤,皮色不改,又非中毒,太医董测断为火脱痰绝之症,现今未殓,乞圣意定夺。”

神宗听毕苏公奏,紧皱龙眉不作声。宋四今日暴病死,这宗公案怎得清?欲待去召高廷赞,活口身亡无证凭。真假未辨轻拿问,到只怕屈了忠心为国臣。一面之词难作准,免不了百官议论朕不明。欲待不究这宗事,谋反大逆岂非轻。神宗越想无主意,宝座上半晌方才吐玉音。吩咐国舅且暂退,命内侍口传圣旨召四人。太监领旨出宝殿,乘马如飞走不停。召的是侍郎闻锦吕丞相,汝南王与保国公。二文二武将朝进,拜舞山呼叩圣明。神宗爷吩咐平身命赐坐,敬礼宰辅叫先生:“今召卿等非别事,为的是边军告密事一宗。这而今宋四卒死无质证,真假虛实终得明。斟酌善处寻国典,众卿与朕设调停。”天子说毕一夕话,汝南王离坐躬身把主称。

郑老爷口呼万岁,奏道:“依臣愚见,镇国王断无此事,莫如暂且勿究,急急传谕各府州县,要路添兵,紧守严防。等至来春,便见分晓。宋四曾云来春举逆,若来春无事,则宋四之言不实可知矣。”侍郎闻锦与保国公一齐说道:“老千岁所见极当,我二人亦愿将禄位保高廷赞不反。”天子道:“镇国果无此事,迟缓几时,倒也罢了;如果是实,岂非养虎贻患么?”保国公与汝南王闻爷齐呼万岁,奏道:“圣意不安,且候至来春,如镇国王果有叛情,请先斩臣等三人之首,以正误国之罪。”天子未及开言,只见吕相从容说道:“汝南王,保国公,闻国舅所见虽高,不过是察高镇国素日为人,又恐折了国家栋梁,故以身家相保。这固然是三位大人爱主忠心,就是学生愚昧之见,凭高延赞所行所为,也未必是造反之人。只是一件,无风之水未必起浪,宋四此举亦有来因。镇国离乡已十馀年,知他近况如何?所以学生心中也不敢作准。虽料其未必有,亦不敢断其必无。且主上江山要紧,若缓至来春,万一鼓噪而进,那里斩了二位之头,亦不能退逆贼之兵,奈何,奈何!宋四虽死,口供尚在,这段公案若不勘审,何以得明?”三位见他说得有理,一齐点头称是。天子闻道:“丞相何以处之?”奸相说:“依臣愚见,趁此形迹未彰,不可降旨拿问,也不必遣使察边。我主另点雁门总镇一名,召他回朝,即交锦衣卫审问。御史苏端判事如神,必能断明真假。若果无罪,释之未晚;真有逆谋,即行问罪,亦免的养成大患,追悔无及矣。臣言已尽,伏惟天鉴。”当下神宗点头准奏,即点宁波侯海静为雁门总镇,召镇国王回朝。钦差太监同璧,临行天子亲嘱,命他至彼细察宋四私逃之故,暗访高廷赞叛谋真假。

那老公乃是宁佐的心腹,与吕相都是一气,领旨出朝,与诲老爷一同起身,不日到了雁门。高公率众迎至帅府,读了圣旨,交割了兵符,即便摆宴款待了钦差、新镇。次日与同老公一同起身,将校兵丁送出六十里之外,依依不舍,洒泪而别。

镇国王为国忘家十二载,受尽了千辛万苦与风霜。三十七岁离故土,四十九岁转回乡。方去时掩口髭頾如墨染,这而今五绺乌髯尺半长。一路上庄村店道多更改,相识人高年故旧赴泉壤。这老爷途中走着增感概,吊古思今心暗伤。那日走至燕地界,斜抄南道过渔阳。郑安宁马上躬身呼千岁:“老爷在上听端详。何不多行二十里,北路便过麒麟庄。顺便到家通个信,路过瞧瞧也不妨。”老爷摇头说:“不可,我本是奉旨回京朝帝王。未到龙楼参圣主,怎敢先去探家乡?岂不闻禹王治水整九载,三过其门不进房?虽然不敢比贤圣,为人臣,先公后私礼应当。”安安不敢多言语,急忙顿辔把鞭扬。在路行来非一日,冬至方得到汴梁。郑安宁先押行李到杨府,高老爷掸尘伺候在朝房。同太监进宫复命夹缴旨,正遇着神宗天子在昭阳。深宫午宴刚完毕,只见那回事的宫人跪在旁。

“启上万岁,今有司行太监同璧回朝复命,在宫门外候旨。”天子道:“宣来见朕。”侍儿答应一声,不多时同太监随旨而进。参驾已毕,俯伏奏道:“奴才奉旨到雁门关,将镇国王高廷赞召到,现在午门候旨。”天子道:“宋四私逃之故,可曾访清?”同璧道:“奴婢至彼留心细问,那宋四果是雁门关的马兵,人人都知他暗暗私逃,就是不知为着何事。而且诏旨到日,高廷赞面上颇有惊慌之色,勉强奉诏而来,一路时有嗟叹之声。又访得北安王耶律泰不时以厚礼相赠,彼此宴会,十分亲密。这都是雁门关军民所共知者,奴婢不敢不奏。”天子闻言,龙颜大怒,道:“这等看来,高廷赞果是反了,可恼哇!朕与你骨肉至亲,君臣之义,虽有功劳,酬以高官厚禄,国恩似海,何曾亏负於你,竟自半途改节!盖棺论定,诚非虚语。谋反大逆,断难容恕,国法无私,朕岂徇情!”苏、闻二位娘娘见皇爷在盛怒之际,也不敢谏言。

当下天子传出旨来,命将高廷赞拿付锦衣卫,交御史苏端审问奏覆,钦命宁佐监审。原来大宋的国规,除了民间的词讼,大凡文武百官有罪交法司审问,必令太监监审,以便回奏。那宁佐领旨出朝,带着御林军校到了朝房来拿高公。高公爷正然候旨,只见宁佐捧着旨,带一群穿白靴的,雄赳赳走将进来,面南站立,喝叫:“镇国王高廷赞跪听宣读!”老爷连忙拜倒,口呼:“万岁,万万岁!”宁老公宣读了圣旨,吩咐拿人。高公此时如梦初觉,方知宋四所陷,心中无病,全无惧怯之形,言不失措,面不改色,叩首谢恩,宽了朝服,换上罪衣。众校尉向前上了绳索。宁佐捧旨乘马在前,一齐簇护到锦衣卫衙门。宁佐先入,不多吋,青衣出来捉人,校尉交了犯人,各自回去。

这里青衣把高公带至大堂,此时苏爷与宁佐并坐堂上,上面悬着圣旨。高公一见,向上跪到。

苏老爷闪目留神朝下看,打谅这为国忘身的矍铄翁。相隔数载今朝见,只见他不似当年少壮容。银盆脸色微苍老,长髯五绺已过胸。骨格如昔清神在,眼细眉长目似星。一团正气无邪色,不见惊慌惭愧形。跪在堂下高五尺,玉柱金梁一样同。虽着罪服无冠带,暗含英气与威风。苏公看罢心暗叹,不由起敬在心中。慢吐洪音朝下问:“镇国留神仔细听。从先建下功似海,你曾与皇家出力尽忠心。岂不闻有始无终人可笑,豹死留皮人要名。因何半路心更改,闻你与耶律塞北通。宋四来京将你告,莫非其中有别情?”高公见问开言道:“大人在上请听明。若问宋四的原故,他本是犯官麾下一马兵。私逃只为失官马,不敢回城怕受刑。犯官既然通塞北,怎肯活捉耶律通?宋四听见谋反话,是何对证是何凭?大人何不提宋四,当堂质证自然明。”苏公开言才要讲,只见那宁佐微微笑一声。

且说宁太监冷笑开言说:“咱家虽非问官,奉旨监审,说句话儿可也使得。宋四既失了官马,又复私逃,罪上加罪,镇国何不行文知会州县,捉获回去,按罪施刑,故意纵放,是何原故呢?”问至这句话,高公顿了一顿。却是为何?听愚细表。自宋四失马那日,同伴人等先进城去,替他回禀:因陡起狂风,马群失散,宋四失马两匹,尚在山中巡找未回,烦小人等先带八匹回见元帅,他寻着时即来交令。过了几天,不见宋四回城。高公明明知他惧罪私逃,意欲下令捉回,因念那些马步兵丁跟随日久,打仗冲锋,忘生舍死,好容易从刀枪林中逃出了这条性命,熬至太平时候,偶有无心之失,怎肯加诛?彼时他若随众回城,以情哀告,不过打他几棍,也就罢了。他今这一私逃,罪上加罪,拿回来时到不得不斩了。因怀了这段仁慈,所以不肯行文捉获。遂下令知谕兵丁道:“宋四寻马未回,多应死於野兽之口,失马之罪,已死不究。本帅代伊买马交官,尔等自兹以后,小心看放,不得故犯。”因此把这事压下。今日宁佐问到其间,高公明知未拿宋四的好心反受其害,所以顿了一顿,只得把肺腑情由说了一遍。宁佐哈哈大笑道:“此言差矣!你既然当了兵权,不得不申明军令,一马兵不能治,何以服三军之心?你方才几句话,圣上见了,不但不信,还要动怒,咱家怎敢回奏?”高公听了,心中大怒,伸眉竖眼,叫一声:“宁佐!你这意思,是叫高某把这叛逆通金之名担当起来么?我高廷赞之心,如青天白日,怎肯屈认这玷祖辱宗的恶名,以留万世之耻?速提宋四来对,便见分晓。”宁佐说:“实对你说罢,宋四早已暴病身亡了。圣上如今单要在你口中取供。”高公道:“宋四失马私逃,就是我的口供,别者不知。”宁佐扭着头看着苏公,尊声:“国舅,听见了么?看他这个光景,不得不用刑。”苏老爷满面含嗔,站起身来,举手让道:“学生枉居此位,不会问事,请老公公坐下,替下官一问,学生且在一旁听供如何?宁佐闻言,满脸通红,连忙也就站起谢罪道:“不敢,不敢。咱家不过是度埋之言,老大人不要见恼。国舅只管明裁,咱家领教就是了。”苏老爷点头微笑道:“学生奉旨勘问镇国,今云宋四因失马而逃,与宋四所供不符。学生怎肯妄自动刑?老公公奉旨监审,不过听诉取供。今镇国口供在此,你且拿去进呈御览,候主上如何降旨便了。”宁佐只得回答:“有理,有理。”遂把招纸袖了,回宫。

天色将晚,苏爷也就散衙,传禁子将高公收监,嘱咐道:“镇国王乃是好人,这场官司大半是屈,你须小心服侍,违背吾言,一定重责不恕。”张荣答应一声:“小人遵命。”当下苏公退堂候旨。但不知宁佐怎去回奏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二十九回 刺血陈词老臣沥胆 批鳞直谏圣主回心

且说宁佐回宫,启奏神宗天子,呈上口供,只说:“高公临审,言语支离,似有叛情。宋四失马私逃之事,并未知会州县,明系捏造之言。苏御史未曾奉旨,不敢加刑,请万岁圣裁。”神宗听了,甚为恼怒,偏遇着吕国材在旁,又极力帮了几句话。天子大怒,次日降旨,仍命宁佐监审,谕御史苏端严刑究讯。

这正是,奸臣佞阉同作弊,私捏虚言蒙圣君。圣旨传到锦衣卫,急了忠直苏大人。明料高公是冤枉,圣谕传宣敢不遵?只得动刑把高公审,苦坏了忠心赤胆臣。问过三堂已半月,镇国王浑身上下带伤痕。这老爷至死不肯认叛逆,供口依然是旧文。吕国材暗自着急难下手,又不敢贿买清廉苏大人。只好暗地观动静,只盼他鞭棰之下命归阴。托咐宁佐加拷打,暗中不住送金银。这日又是勘审日,打点排衙提犯人。宁佐苏公堂上坐,带伤的忠良跪在尘。苏爷未语眉先皱,眼望高公把话云:“本卫有句衷肠话,镇国你可仔细听:你的口供是失马,宋四所首是通金。未捉逃军你自错,因此圣上起疑心。宋四已死无招对,他的几句言词是祸根。莫非是宋四与你有旧恨,再想想雁门关中军共民,那个可曾有怨隙,只管从直告我闻。待本卫,据情度理细推究,好与你追求主使人。”高公听了长吁气,说:“谢大人怜念高某这片心。若提雁门兵合将,彼此相怜似至亲。冲锋打仗同甘苦,兵将合心似一人。大人想,上下若非联一体,怎能够齐心努力净烟尘?高某虽然无厚德,我也曾常施小惠与小恩。扪心细想平生事,未必有抱怨怀仇那个人。大人垂怜问及此,高廷赞怎敢胡言昧赤心?”苏公听罢将头点,可叹遭屈被害人。

苏公听了这番言语,不由浩叹了一声,说:“罢了!据此说来,料非挟仇唆使之故。但皇爷盛怒之下,务要速明此案,老大人又无他词,纵然死於杖下,也不过是千古的疑案。老大人纵有冰心赤胆,那个替你表白出来不成?若依学生相劝,莫如伤心明胆,沥血招承,写一篇口供,本卫也好替你回奏,认一个情屈命不屈,到也罢了。”宁佐不懂苏公的隐语,连忙接口道:“高大人,国舅之言是也,你招了罢,何必令皮肉吃苦?”

高公被苏公提醒,高声说道:“大人明谕不差,待我招了罢!情由甚多,乞赐长纸笔砚,等我自已清清楚楚写一张便了。”宁佐闻言,满心欢喜,道:“就叫他自己写来。”苏公吩咐青衣与高公松了刑具。高公坐在尘埃,铺纸膝上,提笔在手,足写了半个时辰,方才写完。望上一举,说:“高廷赞的口供已完,拿了去罢!”青衣接来,送至案前。苏公接在手中,宁佐把椅子挪了一挪,伸着一条脖子,与苏老爷一同观看。

上写着:“万死罪臣高廷赞,沥血陈情诉口供。臣祖彦平高怀德,祖母皇姑讳美容。千征万战平天下,扶保着,太祖开基将国祚兴。南征北讨三十载,大小功劳记不清。河北兵伐王天寿,五光锤下丧残生。为臣的叔祖高怀亮,婶祖母名为李翠屏。臣叔高玉与臣婶母,都与皇家立过功。夫妻父子征西夏,尽在妖人剑下倾。臣父高琼字君宝,本是皇家御外甥。私下南唐去救驾,舍死忘生苦尽忠。臣的前母刘金定,四门大启截穷兵。解围救驾要降表,大破妖人于道洪。得胜班师回汴国,臣的父二十三岁把王封。太祖皇帝晏了驾,太宗即位坐龙廷。又逢塞北刀兵起,臣父母马到即成功。回朝无事干戈静,臣的母闻看《残唐传》一宗。载的是白袍征东功似海,薛刚元夜闹花灯。张司马蒙君作弊把功臣害,薛氏一门死苦情。男女老幼三百口,个个餐刀顶冒红。空立功劳难掩罪,不及平民得善终。刘氏母因此灰心辞世界,红尘弃舍去修行。太宗圣主怜臣父。因念从前血战功。重续国戚招驸马,钦赐了玉洁公主把婚成。燕尔新婚方两月,南唐马氏动刀兵。钦命臣父为元帅,提兵调将把南征。公主尤思身病故,夫南妻北未相逢。臣父至彼身遭困,里无粮草外无兵。一连数日无救应,险把残生峪内倾。带血连皮烧战马,生吞活咽把饥充。为臣的生母曹氏提人马,忘生舍死与贼征。整杀三天并三夜,臣的母浑身带箭似柴棚。直透重围救臣父,马元佑被获遭擒才得平。得胜回京至半路,太宗爷又命臣父把西征。钦限紧急连夜走,苦命的为臣在半路生。臣的母不顾产后身薄弱,讲什么避雨与防风!念为臣襁褓未得安稳唾,入死出生万马中。西凉征战十二载,为臣的九岁随父就冲锋。好客易平定西凉要降表,这其间真宗即位太宗崩。回兵刚把潼关进,北番王发兵夜寇雁门城。旨下又命平塞北,未得回朝转汴京。为臣的祖母年高身有病,望子思儿眼盼红。时时想念朝朝望,梦中哽咽唤高琼。一病着床八个月,只为思儿阳寿终。臣的父,恸念慈帏难见面,寸断肝肠血泪红。饮食不进形容瘦,强打精神领大兵。夜晚安营于山领,天明不见影和形。直到而今没下落,未卜存亡死共生。万岁皇爷哟,念为臣一家骨肉人数口,多一半为国忘家不善终!那时为臣十三岁,蒙恩袭职把侯封。臣母带臣征塞北,五年血战始成功。彼时真宗晏了驾,当今刀岁把基登。奏凯还朝非容易,臣十八岁方得到汴京。太平未及三二载,高丽朝鲜不进贡。皇爷命下发人马,为臣帅众去征东。六载平服回本国,那时节体倦神疲疾病增。因此上,乞假葬妻连告病,回转燕山故土中。只说是国泰民安不用武,臣得个骸骨完全保善终。不料耶律复造反,蒙圣恩召取为臣把塞北征。为臣的不敢辞疾与抗诏,舍业抛家愿尽忠。兵至雁门打了仗,耶律通妖术神石猛又凶。数年中迎敌争锋心使碎,死过几次又重生。妖法无敌难取胜,多亏奴子郑安宁,苦肉计暗摆一座梅花阵,才拿住番王耶律通。署理雁门十二载,臣把那妻子家园不挂胸。念为臣十岁西凉身中箭,胸前一个血窟窿。臣母抱臣驼马上,杀退回兵进大营。口中只有呼吸气,幸亏良医妙药得重生。征北贪功误坠盘蛇洞,跌了个皮开肉绽遍体红。彼时不遇人搭救,残生早也赴幽冥。征东怒赴和合会,刀山剑海似兵城。为臣的单手提枪擒辽主,闯透了高丽雄兵几百层。满身上刀伤箭眼十七处,未肯把高丽国王轻放松。铁背狼偷营行刺将臣斩,偏偏的鬼使神差刀砍空。虽说是仗主洪福平天下,那知臣千惊万险得成功。这而今宋四造端诬臣反,高廷赞此心惟可对天明。什么是宋四暴死身亡故,分明是苦命的为臣无救星。原告已亡无可问,只好是拷打为臣审口供。肉伴乾柴多半月,念为臣身残无处可搁刑。总将臣斧钺加头刀砍体,怎敢把反叛污名一一承?不忠而且兼不孝,玷辱我祖父先人报国恩。这便是,高廷赞一生所作所行事,披肝沥血尽真情。冒渎陈情该万死,求大人,转将此纸奏天廷。”宁佐看毕直了眼,目视苏公不作声。苏公爷哈哈大笑连说好:“镇国你真不愧大英雄!”

苏老爷看罢这张招纸,不亚如吃了一服舒气散,十分痛快,仰天大笑.连称:“快哉,快哉!这张品供,果然不错!老公公,就请拿去面圣,学生候旨便了。”宁佐满心里的不自在,不敢与苏公相抗,一则苏御史正直无私,敢言敢作;二则又是椒房贵戚,宁佐虽是进御的太监,也惧他三分。当下袖起招纸,回宫见驾。

这里苏老爷向高公说道:“老千岁,这张招纸写的甚好,明明是一纸辩冤的血本,圣上见了,一定垂怜,明日必有好音到来。”高公道:“多蒙国舅用情,_未卜天颜喜怒,还不知是祸是福。廷赞冒死陈情,并非惜其一死,惟愿洗清此案,得保祖、父清白之名,高某虽死亦复何恨!”苏公说:“当今圣上宽洪大度,乃仁明之主,见此陈情,追昔念旧,自然开恩垂悯,断无触怒降罪之理。今日宁佐回奏,必是明晨降旨,待下官五鼓进朝,先去见驾,替老大人保奏一番。纵有不测,满拼着这顶乌纱不带,也无甚要紧!”高公连忙谢道:“若得如此,不但高廷赞没齿难忘,即祖父先灵亦感之不尽矣!”

不提这里讲话。且说宁佐进宫回奏,刚走至文德殿后,迎头遇见吕相自内阁走出。二人会在一处,见左右无人,吕相悄悄问道:“今日监审如何?那人可曾招了么?”宁佐笑道:“招却招了,只是这个口供新鲜的很,老大人看看何如?”说着,取出递与奸相。奸相接来,从头到尾,看了一遍,惊慌起来,道:“这那里是什么口供,明明是诉功声冤一道血本,圣上见了,一定回心,这事大大的不妥了!老太监千岁不可呈献,见驾时只说高某见宋四已死,没了对证,不但不招,言语颇多不法。如此回奏,皇爷一定加怒,还是降旨加刑取供。那时老公公再用力加帮一二,不怕他不死于杖下。”宁佐闻言,把舌头一伸,说:“这个我可不敢,这张纸是同着苏老儿写的,要在驾前对出来,如何是好?咱家吃不了!”奸相说:“你今日入宫奏对,圣上明日一定降旨着锦衣御卫覆审,苏国舅何暇见驾?只要激起圣怒,老公公监审时多加言语催他动刑,明日早堂一顿把他敲死,大事全完,过后谁还提他招纸不招纸呢?即或提出,你只管如此这般回奏,也就掩饰过去了。”宁佐摇头道:“不妥,不妥!当今万岁不比庸愚天子,乃圣明之主,万一闻风追究起来,咱家的脑袋是不禁杀的!”奸相笑:“当日原是借仗老公公的鼎力,才把高廷赞治到这般地位。常言道:杀人不死,不如不杀。如今留这后患,若被他访着风声,怎与咱们干休?本阁与老公公祸事旦夕至矣!事已至此,老公公少不的耽些利害,周全到底,学生再奉千金为谢如何?”宁佐听说到银子上,把他爹的生日都忘了,那里还顾的许多?满口应承道:“使得,使得。”别了吕相,进宫而来。

正遇天子在昭阳夜宴,苏国母与闻贵妃一同伴驾,说至镇国王这件事上,天子甚是着恼。二位娘娘善言奏主说:“高家乃骨肉至亲,三世功劳,两朝驸马,圣上莫凭宋四一面之词,轻废国家栋梁。妾等虽居深宫,亦有风闻。”遂把素日访闻高公所行忠君爱民之事,一件一件在驾前表扬。又道:“陛下圣鉴,似此忠肝义胆之行,为非作歹之人可作得出么?”天子闻奏,默默无言。正说至此,宁佐进宫,驾前拜倒,只说高廷赞熬刑不招等语。天子只说了个知道了,夜深归寝。

且说御史苏公,因审高公,早朝候旨,衙事都是监审太监代奏,所以宁佐得从中用力。苏老爷为保高公,不等宣召,次日五鼓起身梳洗,打轿上朝,午门伺候。等的百官朝散,他即知会了黄门,奏说:“御史苏端有本奏闻陛下,现在午门候旨。”天子降旨宣国舅见驾。苏公随旨而进,参驾已毕。天子问道:“朕未曾宣召国舅,有何本章,前来见朕?”苏公见问,口呼我主。

苏老爷尽礼磕头呼万岁:“皇爷在上请听之。臣来见驾无别故,为的是替国留贤保柱石。为臣勘审高廷赞,留神着意验虚实。这些时,虽受官刑无怨色,始终言语总如一。理直气壮神色坦,意切情真不似虚。问过数堂言不岔,他总是失马私逃两句词。为臣的追问谋逆通番事,他不过仰天垂泪气长吁。再要加刑复拷打,臣见他伤痕遍体少完肤。若不少宽容养息,残生难免丧沟渠。他本是皇家重宰关国典,况且这叛逆之情未的确。不明不白刑下死,此案千秋终是疑。何况他祖孙三世功劳大,免不了天下军民替叫屈。昨日的供招如血本,想宁佐已奉当今奏主知。望圣上细览其词思已往,暂免严刑待几时。自古道:雪内埋尸终要现,是非日久自然知。这而今浑浊难分鲢共鲤,水清方见两般鱼。望我主且将廷赞监禁起,待为臣遣人暗暗访踪迹。务必要澈底穷根明此案,那时节再叩金銮奏主知。果有造逆通金事,律应万剐问凌迟。明正其罪人无怨,显圣朝赏功罚罪并无私。倘若是被人陷害含冤枉,也不枉善把忠臣良将屈。为臣冒死上保本,为的是大器良材替主惜。”苏公奏毕连叩首,把一个宁佐霎时魂吓迷。

那宁老公因受吕相所托,把招纸隐藏起来,只说苏公现今免朝,再去监审,假传圣旨,催着动刑,一顿把高公敲死,他好笑纳吕相的千金。不意苏公今日不召自来,这个秃奴才站在皇爷的背后,听着苏老爷奏事,他那心中好似打夯的一般,朴登朴登跳个不了。正自着忙,只见神宗回首,问道:“宁佐,高廷赞既有招纸,你昨日回宫,为何不奏?”宁佐连忙跪倒,幸有吕相所教的几句话在肚子收着,即叩首道:“高廷赞招纸虽有,只因那上面的言语依奴婢看来,似有些怨望之事;又因吾主昨夜刚然宴毕,圣意微醺,所以奴婢不敢进呈御览,恐万岁见了着恼。”天子问道:“如今招纸何在?”宁佐从袖中取出,双手递上:“招纸在此,请皇爷过目。”

神宗爷手擎招纸睁龙目,留神仔细看端详。见上边言词恳切如滴血,字字刻心意味长。暗念他南征北讨多少战,入死出生几百场。再算他自小至今将半百,都是刀枪林里度时光。活了四十单九岁,只有九载在家乡。细想他平生所作多少事,都是不离大义与纲常。细参他果有造逆通番意,怎么肯随召如飞转汴梁?何况他独自孤身居塞北,合家老幼住渔阳,他若背国行叛逆,岂不怕拿他的家口赴法场?又想那耶律通为质监在此,因此才投顺了北安王。彼时纳款曾相约,干戈两罢守封疆,再要背盟兵犯内,耶律通难免餐刀把命伤。北安王既然不爱同胞弟,何如当日不投降?神宗爷手拿招纸观看好几遍,不由的一声叹息意惨伤。这皇爷沉思细想时良久,自古道:聪明不过是君王。忽然猛省龙心悟,逼真是圣鉴天子洞万方。暗说道:“是了,宋四失马事必有,私逃惧罪不荒唐。或者是廷赞的仇人闻此信,借剑杀人起不良。唆使宋四加贿买,趁机诬告镇国王。偏偏的此奴暴死无了对证,这宗案万难显露与明彰。叛迹无实难问罪,骤然释放又不当。赏罚不明行颠倒,倒只怕文武军民笑断肠。”神宗思忖时多会,眼望苏公讲端详。

说:“国舅方才所陈,俱是忠君爱国之良言,朕甚嘉纳。准卿所奏,且将高廷赞停审监候,待朕召九卿会议,降旨施行。”苏公叩首谢恩,退出宝殿。天子也就回宫。这一来,那镇国王的性命犹如盲者临深涧,孤舟遇飓风。但不知生死如何,下回便知。

第三十回 汴梁城里探监 松陵驿前遇盗

且说天子驾转昭阳,国母闻妃一同接驾。行参已毕,大家归坐。天子将苏国舅保奏之事说了一遍,又将镇国王的招纸取出,递与二位娘娘一同观看了一遍。国母闻妃心中不忍,落下泪来,一齐下拜,异口同音,愿以苏闻二姓的家口保高廷赞不反。天子道:“镇国之无叛心,朕已料其八九。但只一件,业已拿问入监,刑责几次,此案未明,若还含糊释放,岂不失了国体?”国母道:“陛下圣意既鉴其屈,何不破格开恩,降旨一道,真假免究,念功减罪,贬他回籍为民,俟有用武之时,再去取召。他有忠君之心,自然还与国家出力,那时再按功行赏,亦显我主圣德神威,不负功臣。”天子道:“梓童、贤妃请起,朕自有区处。”国母、闻妃谢恩平身。说时天晚,大家安寝。宁佐忙把这个消息悄悄命人透与奸相。

吕国材得了这个机密信,老大的着忙心内焦。不顾夜宴观歌舞,暖阁独坐皱眉梢。暗恨御史苏国舅,出头多事惹牢骚。抱怨闻妃与国母,分明是与吾留下祸根苗。他若出监得了命,不亚如纵虎归山龙入涛。访着是我将他害,强贼岂独肯轻饶?一定本奏当今主,这件饥荒怎开交?这奸相左思右想无主意,急的他目似銮铃汗似浇。反复思量时多会,忽然巧计上眉梢。回嗔作喜将头点,口内连夸主意高。“我的这神机妙算人难测,高廷赞安翎插翅也难逃!纵然将他杀到底,还叫他不知是我暗操刀。”奸相越想越得意,拈髯含笑乐滔滔。回至后堂安寝下,这一夜,万算千思睡不着。

那吕国材的生性,乃是祖造的一段偏才。他那心中诡计阴谋有六顷七十多亩,横算竖算,千变万化,鬼神不测。登时想了个绝计。到了次日,只怕天子降下贬旨,早早入朝伺候。神宗刚然阶殿,百官朝毕平身,他便俯伏奏道:“臣吕国材有本奏闻陛下。”天子命宣上殿来。奸相进殿叩首,天子道:“丞相见朕,有何奏章?”

奸相叩首呼万岁:“为臣有本启当今,望我主龙意回嗔容细奏,臣冒死为保国家有用臣。宋四所首通金事,这而今,度势观形未必真。臣想他,平生正直无苟且,不似欺君造逆人。孝廉方正多仁义,又念他汗马功劳海样深。问过数堂无异话,定有别因暗里存。这隐情,惟有宋四一人晓,万不能起死回生辨假真。这而今,难以问罪难释放,为臣斗胆设条陈:乞我主,开恩降道免究旨,免其死罪问充军。将他发到岭南去,路远途遥离大金。纵有逆谋无妨碍,难通来往免悬心。秘旨晓谕收监者,命其察管细留神。果有真形与实犯,便宜行事即除根。果然要照先赤胆无他意,俟有功依然召取转京门。这如今一时难以分真假,且等个日久天长便见心。望皇爷念功恕罪怜国戚,这便是圣德如天格外恩。为臣冒死愚言毕,诚恐诚惶达至尊。”这奸相暗投机会一夕话,神宗爷龙心甚悦面生春。

天子闻奏甚喜,道:“先生所奏,乃为国忠君两全之策,寡人准奏。”奸相叩首谢恩,退步归班。天子遂即降旨,晓谕锦衣卫知道。圣旨大概是:宋四所首镇国王高廷赞通番之事,并无实迹,一面之词,未足为凭。原告已亡,无可质证。朕今念其祖孙三世有功于国,又是国戚,破格开恩,免其死罪。但宋四失马逃军,例应获斩,故纵不捉,事涉可疑,律应拿问。今有丞相吕国材、御史苏端合同上本保奏,恩准免究,将高廷赞削去王爵,废为庶人,发至岭南诸葛城威远王麾下为军,逢放不赦,俟有军功,许赎前罪。不必再奏。钦哉!谢恩!

当下圣旨传至锦衣卫衙门,苏老爷命人将高公提至,当堂开读,谢恩已毕,送了天使回来,向高公打躬作贺道:“可喜老千岁得脱囹圄之苦,学生不胜庆幸!”高公谢道:“若非国舅与吕大人鼎力周全,罪人之死,难逃旦暮矣!廷赞何德,敢劳二位大人用情,使罪人何以答报!”苏公连称不敢,又道:“旨谕行期太紧,二月初八日就要起解,大人须令贵从速修行李方妥。”高公答应:“多承指教。”当下苏公吩咐禁子:“高千岁不日出监,且将刑具宽去,散住几天,小心服侍。”禁子领命,将高公带回监内。高公算了算起解的日期,止剩三天,也不见郑安宁回信,心中甚是盼望。

列公,你道那郑安宁那里去了?只因上回书不暇表白。自高公回京那日,他先押了行李送至无佞府,交与老院公杨义收存。他才要回去伺候主人,只见一个家丁张口结舌跑来说:“不好了,不知为何?姑老爷被旨拿问,送至锦衣卫衙门去了!”院公杨义大惊失色。郑安宁魂不附体,就要跑去打探,杨义连忙拦阻说:“贤侄不可自投罗网,你乃姑老爷贴身家将,倘有重大之事,必然干连於你。且莫出头,待我先去打听是何事故,留你在外,也好商量主意。”郑安宁只得依言。杨义到了锦衣卫衙门外,等的审了下来,跟至监中,见了高公,细问其情。方知被宋四所陷。急忙回来告诉郑安宁知道。安宁舍命便要叩阍击登闻鼓替主鸣冤。杨义拦阻道:“宋四已死,又不知唆使之人,总然叩阍,与谁对证?也不过入监候审,空把个身子拘管。如今姑老爷吩咐你不可露面,急急回家送信,与你父亲、夫人、小姐大家计较一个主意,搭救主人,倒也罢了。”

郑安宁听得院公话尽理,主人之言又不敢违。点头答应说:“我去,不过二月中旬我便回。家主人事托叔父,事不宜迟我即归。”杨义回言说:“全在我,咱这里见景生情探事非。”他二人彼此叮咛分了手,郑安宁打马出城天渐黑。催马加鞭连夜走,全不顾天寒雪冷朔风吹。赤胆忠心疼恩主,废寝忘餐痛泪垂。路途遥远急难到,恨不能人会腾空马会飞。冬至走至年节过,不觉的脑尽梅开春又催。恰到新正十六日,小英雄,马上抬头对面观。看见家乡镇国府,不由又惨又伤悲。见他父正与王平门外站,这豪杰,加鞭顿辔马如飞。

郑安宁催马向前,滚鞍下马,扑至郑昆面前,跪倒放声大哭。把个老苍头吓的魂不附体,连问不迭。安宁把主人被陷之事,哭诉了一遍。郑昆_王平闻言,登时而如土色。老苍头两腿好似坠上千斤,拉着安宁,哭进中堂。

伏夫人与梦鸾小姐在上房刚用了早膳,正坐吃茶。只见梁氏慌慌张张跑进房中,说:“夫人、小姐,可不好了!老爷遭了什么事故,安宁小子回家送信来了!一言未尽,郑昆父子一同进房,嚎啕恸哭,跪在尘埃。夫人、小姐急忙就问。

郑安宁含悲带恸从头诉,吓坏合家听话的人。仆妇、丫鬟齐落泪,伏夫人体战身摇面似金。惟有梦鸾高小姐,恰好似乱刀攒身剑刺心。大叫天伦疼死我,咕咚跌倒在埃尘。只见他面如金纸唇如靛,紧闭了双睛失去了魂。青梅梁氏朝前跑,伏氏夫人站起身。大家连忙搀扶起,齐声呼唤泪纷纷。佳人定睛时多会,悠悠气转又还魂。浊痰吐尽泪如雨,惨惨悠声叫父亲:“念天伦报国忠君心似铁,不亚如美玉无瑕百炼金。那有背国通番事,贼宋四平地生非血口喷。细想其情非无故,必有阴谋唆使人。”这小姐又是悲伤又着恼,战栗开言叫母亲:“孩儿舍死去救父,今日个改作男妆就起身。金殿叩阍上血本,求圣主念功免罪赦忠臣。皇爷若不赦我父,为儿的愿替天伦刀碎身。万一去迟爹爹丧,我梦鸾同死他乡把父跟。青梅速去备行李,母亲快去备金银。”这小姐说着站起方移步,只觉的霎时好似火烧身。眼前一阵金花舞,双脚犹如踏火盆。浑身骨节疼难忍,两耳生风似驾云。望前一跌又要倒,青梅女连忙扶住女千金。伏夫人含泪向前拉住手,摸了摸头面尤如烈火焚。说道是:“我儿想是身得病,少不得且进兰房慢养神。”梦鸾小姐嚎啕哭,说:“罢了,天哪何故不容忠孝人!”郑昆说:“夫人小姐休急坏,待老奴速往东京走一巡。多带金银去打点,见景生情再理论。”上房中正在慌忙言未了,门外边跑进狂生伏士仁。

伏生进房,不住跺足捶胸,唉声叹气,向夫人说:“我方才听得妹妹改妆上京,他乃千金闺秀,长途路远,这如何使得?”夫人说:“他今忽得病,去不得了。”伏生说:“就是不病也不用贤妹出头露面。现放着我,就是论亲骨肉至戚,遇着这样大事,也该出力尽心,何况孩儿现在膝下为嗣,父亲有难,为子者竭力救护,乃是分所当为。事不宜迟,为儿就此与郑昆一同起身,急急赶至京中,舍着一死,叩阍辩冤,搭救老爷便了。”小姐闻言,为父的心重,不暇他顾,遂说道:“兄长果能救父回家,小妹衔环结草,报之不尽。”伏准听得此言,满心里这一欢喜,不亚如得了暮生子哥哥儿一样,没口的回答“不敢,不敢。”小姐此时自觉头重身轻,坐立不住,错沉起来,伏氏命人搀扶后边去了。遂即忙忙打点行李、金银五千两,打成驼骡,立刻起身,留下张和、王平看家。郑昆父子、李清、赵泰五个人俱乘快马,押着驼骡脚夫,飞奔东京而来。

到了二月初七,刚刚赶到汴梁。进城一路打听的高公无恙,大家方才放心下来。苍头向伏生说道:“大相公且同安宁把银子行李送至杨府,老奴先到锦衣卫衙门等候便了。”伏准依言,同往杨府去了。苍头到了锦衣卫监外,知会禁子。禁子听得是镇国王的家丁,忙忙放入。这都是苏老爷吩咐过的,凡有官事入监之人,不论官宦军民,那良善正直之人,许他亲友看望;那些刁豪恶劣之人,俱不容见面。

这日高公不见郑安宁的回音,心中正自着急。忽见禁子走来,说:“外面来了个老者,说是千岁的家人,名唤郑昆,要见老爷。叫他进来么?”高公惊喜,忙道:“快些唤他进来。”禁子答应出来,领着苍头进了虎头门,穿过西所囚房。只见那些犯人披枷带锁,垢面蓬头,嚎哭之声,惨不可闻。郑昆暗忖道:“怪不的常闻人说,监牢便是人间的地狱,我那老爷怎受这般狼狈?”想至其间,泪如涌泉,不由问了一声:“哥,荣我主就在这房中么?”禁子说:“堂上老爷因念高千岁是个好人,另着一间房居住,饮食茶饭,俱要洁净。这些时都是在下亲手服侍。”郑昆闻言,感谢不尽。

说话之间来的快,那间房狱神庙后面朝南。但只见房屋矮小多黑暗,半掩双门挂布帘。郑昆进房东西找,看不见故主在那边。忙擦老眼东西看,见一张白板床头铺旧毡。床上坐着一个人,形容狼狈好难看。面无血色黄又瘦,颏下长垂五绺髯。义仆至此心如碎,扑到跟前仔细观。这才认出是恩主,哎呀爷跪倒在面前。目中恸泪纷纷滚,手抱磕膝哭软瘫。高公一见心难受,说不得丈夫有泪不轻弹。强忍伤心开言道:“郑昆不必你伤惨。如得重逢即是幸,我这里肺腑深谈有万千。快些起来我问你,家中日月可如先?小姐到家好不好?夫人行为愚与贤?怎么丢了双印子,素娘几时赴黄泉?”都只为杨义探监常来往,所以高公知的全。苍头见问如刀搅,遂把那已往情由细细谈。就只未说小姐病,伏士仁欺心之处未深言。为的是主人正在尤愁际,何苦又多添烦恼与牵连。高公听毕将头点,口内长吁暗叫天:“念弟子,求天告地非容易,为的是祖父香烟接续难。幸得一子能接脉,又谁知空喜一场火化烟。我若不去平塞北,那有这夜晚丢人事一番。还是我善少德薄行未到,也只好由天听命度馀年。”这老爷自叹自嗟伤不已,只见那禁子张荣走近前。

禁子进房说:“外面来了一位少年,同着一位相公,看望老爷来了。”

说时,伏准与郑安宁一同走进房中。安宁一见主人这般形容,不由心似油煎,跪倒面前,恸哭不已。伏生也向前叩拜。高公说:“贤侄请起。为我受此风霜劳碌之苦,且请坐下,忙忙叙话。”伏生站起复又作揖,坐在一边。高公定睛细看,见他身材长成,面色红白,到也带几分秀气,只是出落的眉目含情,眼光如醉,明带一段惹草招风、浮浪的光景。老爷沉吟暗想道:“细观此子面貌,再味郑昆方才之言,料他未必是个忠厚孩子。我家有这样人久住,只怕往后不免是非了。”高公又想了一想,把心一横,自叫自己:“高某哇高某!你自己的性命如今尚且如丝悬瓶。不知几时坠地,暂留这口气在,为的是等个水落石出,沉冤得雪,保的祖父清名不朽,就是我高门之幸了,那里还顾的许多?”想至其间,万虑皆消。向伏生说道:“吾闻贤侄已人爨门,何其幸也!过年乃是大比,何不发愤读书,倘得连登及第,亦不枉老朽一番仰望之意。”伏准躬身连称如命,又说道:“孩儿此来,原因梦鸾妹子闻大人被冤之信,急要改妆来京,叩阍上本,代父鸣冤。我想他乃深闺弱质,怎好出头露面?孩儿既在膝下,即是亲生的一样,故连夜赶来,不惜一死,明日与大人鸣冤便了。”高公摇头道:“多承美意,这倒不消。今有苏、吕二公一同保奏,蒙圣恩免死不究。发岭南为军。圣旨已下,理宜遵行。再者原告已故,这冤枉从何处辩起?心领盛情,千万不可造次。我明日起身南去,贤侄与郑昆急急回家,我有一件大事倒要烦贤侄费心办理办理。”伏生道:“有何事体,大人只管吩咐,孩儿遵命。”高公道:“因小女梦鸾自幼许配与江南寇翰林的公子为室,明年寇公子来京赴考就亲杨义送他至燕,那时就在咱家拜堂入赘,待过一月,将家资所有分半为奁,着人送他小夫妻回南。了我这一件心事,我就死在他乡,九泉之下也是暝目。”

伏士仁听了高公一夕话,趁势开言把老爷呼:“梦鸾妹子这件事,我姑母时常为此费踌蹰。闲中叙话言及此,我妹子无语低头只是哭。娘儿俩意合缘投相敬爱,不亚如怀中美玉掌中珠。太太说:眼前只有他一个,怎舍得远嫁他乡万里途?怕的是急切之间难见面,牵肠挂肚想何如。到将来老病着床空盼望,总有那便鸿难寄紧情书。止望着倚靠终身成半子.好与他共掌家园享后福。”高公听毕微微哂,说:“你姑母果然高见不糊涂。难为他宦门之女王侯妇,似这些不经世故忒粗疏。爱子之心人皆有,须把他义方教训指迷途。但晓私恩亏大道,何异居槽牛舐犊?别作良图权变话,可笑他公然开口竟说出。自古道:一与之齐偕老死,纲常干系岂轻忽?古圣贤存亡尚且心不易,那有个为怕途遥自反覆?这意思莫非将女重择配,毁却前盟另寻夫。”伏生一见高公恼,面红过耳嘴咕哮嘟。低头屏气无言语,只听得老爷有语把郑昆呼。

“郑昆过来。”苍头答应:“小人伺候。”小姐这件大事,全然交付与你。过年寇姑爷来时,照我之言办理,过了三朝,即命张和、王平送他们回南。违背吾言,有日回家,重责不恕!”高公又叫禁子取过纸笔要写书信,怎奈浑身刑伤太重,提笔在手,疼痛难当,把眉皱了皱,勉强书写。

郑昆一见,忽然灵机触动,向前说:“千岁伤痕未愈,老奴现有仙丹,何不服上一服,保管见效。”高公便问:“何处得来?”郑昆遂把双印满月,吕祖赐丹之事说了一遍。又道:“吕祖说:‘此丹有起死回生之妙,无论沉病怪症、跌打刑伤,服下去立时便愈。’又道:‘你主仆离合悲欢,全仗这十粒金丹之力。’小人方要细问,转眼间不知去向。小人依言珍藏,至今方才想起,始悟从前隐语。”高公猛省道:“今日之事,大仙昔年也曾当面指点,可惜彼时不能猜透。那日我送他出府,他手指着拴马椿向我呆笑几声,说:‘这个东西带上帽子便会杀人。’如今我被宋四所陷,你想木字着个宝盖,岂不是个宋字么?”郑昆跌足道:“是了,是了!可惜老爷若将那厮捉获斩首,也无这一场大祸了!”高公笑道:“你不是糊涂人,为何也说这话?我命中该有这横祸,就是杀了宋四,也要从别处生隙,找到头上。只恨我自己德薄,不能感格神天,转祸为福,杀人免祸,断无此理。”郑昆闻言,吁气点头。

当下高公命禁子取了水来,苍头取出葫芦儿,倒出一粒金丹,有指头大小,只见霞光射目,异香扑鼻。老爷接来放在口内,用水送下。刚有半盏茶时。

只听得腹内不住连声响,登时间伤肿全消止住疼。不但是浑身活动多伶便,且觉的气爽神清耳目明。更比从前多健壮,颜色红活膂力增。这老爷口内连连说:“妙药,吕祖垂怜委实灵。”说毕下床忙跪倒,望空九叩秉虔诚。禁子说:“果是仙丹真个好,霎时取效见奇功。每日何曾得动转,都是我尽力搀扶慢慢行。刚然吃下能行走,贺老爷难满灾消遇救星。”伏士仁口念仙真忙拜谢,郑昆父子乐无穷。拜罢平身归了坐,镇国王忙写家书字一封。写完交与老院子,再三开口细叮咛:“到家亲手交小姐,你叫他遵命父言把事行。我此去虽生如死差多少,途长难以定吉凶。大料今生难见面,这封书便是遗言一样同。他若是玉洁冰清全父志,我虽是死在他乡目也暝。”郑昆答应忙收起,昏花二目泪直倾。伏生不便多言语,高公又叫郑安宁:“你随你父回去罢,这一次不比当年把北征。充军从此无归日,路远山遥万里程。你的父母年衰朽,你又是独自一人无弟兄。我的祸福吉凶凭命罢,不忍你骨肉分离各西东。”高公之言还未尽,他父子双双跪倒在埃尘。

郑昆父子一齐落泪道:“小人蒙千岁养育之恩,视同骨肉,虽杀身亦难报万一。恩主负难远行,小人理当尽犬马之力,怎敢回家自享安闲?莫说蛮瘴之地,便是投汤赴火,也要跟随老爷。若不叫小人跟去,即死_于千岁面前,以尽一点愚忠。”说着,恸哭不已。高公见他如此,只得依从。又吩咐郑昆将那五千两银子留下三千两,带二千两回去,“如今家中去了俸禄,不过仗那几两租银度日,入少出多,恐日后不能接济,千万谨守,诸事不可过费。”郑昆一一领命。老爷又命取一封银子赏与张荣。禁子连忙拜谢。

到了次日,苏公升堂,令人提出高公,去了刑具,换上行枷手炼。两个解子,无非是张千、李万。当堂领了公文,与高公一同出衙。郑昆、伏准、李清、赵泰一行人雇了车辆,出了汴梁南门,来至临平江口。高公、解子、郑安宁一齐上船。郑昆看着把金银行李安放舱中。诸事停妥,就要开船。苍头看着主人,哭了又哭,依依不舍,万分无奈,主仆只得分手。

这回书不表苍头回故里,再表遭屈的高大人。披枷带锁船中坐,郑安宁寸步不离在后跟。饮食茶饭亲经手,怕的是解子暗地起亏心。紧紧提防加仔细,处处留神护主人。幸遇初春天气暖,桃花含笑柳垂金。一路上风平浪静船行快,过府穿州似驾云。那日到了松陵驿,吴江县尹验公文。弃船上路换车马,郑安宁徒步而行后面跟。正走之间天色晚,看看红日往西沉。荒凉四野无人走,周围一望少烟尘。沙石土岭无平道,面前一座大松林。小英雄紧行几步睁虎目,眼快心灵看的真。喊叫:“车夫且莫走,前面林中有歹人。快些把车回里赶,待我前去把贼擒。”说话的英雄伸虎腕,脊背上拔下双鞭把贼迎。言还未尽马啼响,跑出了截路强人一大群。俱各是五色抹成花红脸,奇形怪貌似凶神。喊叫吆喝留买路,枪刀并举乱纷纷。解子车夫魂不在,腿肚子朝前转了筋。高公急命催车走,恨不能肋生双翅会腾云。高公说:“快些与我松刑具,我主仆并力挡贼人。”解子车夫昏迷了,又搭着车走轮鸣听不真。郑安宁手舞双鞭迎上去,施威奋勇打贼人。只听得兵刃交加声乱响,有几个着重的强徒掉在尘。小豪杰,挡剑遮刀真利害,犹如猛虎入羊群。众贼人拼命向前仍不散,把安宁围在正当心。有一个黑面的强人骑骏马,叱咤如雷把话云。

“众位兄弟们哪,将这厮围住,待我去干那事要紧。”说毕,催马去赶高公。不知镇国王可能脱得此难否,且看下回便晓。

第三十一回 曹公子挥剑斩狂寇 伏秀才改书赚赖婚

方才说话的是黑面贼人,人叫:“众兄弟将这厮围住,千万莫放,等我去干那件要紧的大事!”

说罢强人催战马,如飞似箭赶高公。安宁听见这句话,心下着忙吃一惊。欲透重围去保主,怎奈人多不透风。鞭叉斧钺如雨点,棍棒刀枪四面攻。舍命的英雄朝外闯,急的他暴跳如雷冒火星。那贼人瞧见车辆朝东走,紧紧相追不放松。马快车迟一定理,看的赶上了高公。大呼:“镇国休想走,吾今送你赴幽冥。”手举钢刀如雪片,直奔前来猛又凶。负伤的高公难动转,只因身上带官刑。车夫解子黄了脸,哎呀爹呀妈呀我的祖宗!老爷正在危急处,只听得一声叱咤似雷鸣。大骂:“强贼该万死,青天白日敢行凶!你们不必惊慌吾来也,我今打个抱不平。”强人勒马回头看,高公解子各睁晴。东北跑来一匹马,如飞就地似鸟龙。马上坐定一壮士,将巾褶袖手青锋。身材凛凛多威武,面如美玉色微红。两道剑眉含秀气,一双凤目怒圆睁。仿佛征东薛仁贵,不亚常山赵子龙。马至近前扬宝剑,照着强贼不用情。强徒拨马来招架,偃月钢刀往上迎。只听当啷一声响,贼人的虎口冒鲜红,坐骑一冲撞过去,强贼纷纷失了魂。不敢回手拨开马,心虛害怕想逃生。催马拖刀朝下走,英雄岂肯尚容情?赶了个嘴尾相连临切近,小豪杰施展神威力倍生。带背连肩朝下砍,但听贼人吼一声。红光乱冒喷鲜血,翻身掉下马难行。小英雄催开坐下乌云豹,重围来救郑安宁。贼人本是乌合众,怎敌临凡黑虎星?马快刀急雄又猛,消瓜切菜一般同。安宁见有人来助,抖擞威风往外冲。里外夹攻只一阵,贼人多半赴幽冥。

这夥贼人,看官莫当作真强盗,此乃是吕国材差来的刺客,假扮强人,截杀高公。这领头的就是仁义当的财东贺新。他乃吕用的义子,又是吕芹的教师。只为媚哄相府,孝顺乾爹,所以凑着夥亡命四十馀人,先期渡江,扮作响马,在这荒僻之处截路等候,干这件奇功,在相爷面前献好,当作泰山之靠。岂知天理难容,登时现报,横死他乡,直落得身首异处。四十馀人。只跑了十三四个,还带了重伤,虽然得命,却成了废人。细想起来,为人何苦助恶?那几个漏网贼人逃跑回京中,相府得信,把个吕国材气了一场大病,睡梦中只恨骂那多事的壮士。待要生法摆布他,出出恶气,却又无处问他的姓名,也只得罢了。

这位壮士,你道是谁?说来令人敬慕。此人姓曹,名警,表字文豹。他乃武惠王曹彬之后,太原侯之孙,父亲曹鹏举作过兵马统制,母亲赵氏乃宗室之女,早年去世,家资富厚。这曹公子自幼生来心直口快,重义轻财。读过几年书,弃文就武,文请名师,习学了一身武艺。十三岁应试,十六岁中了武魁。挥金如土,最爱打抱不平,遇人有被屈之事,虽素不相识,也肯出头救援。乡党之中人多敬重。自父母去世之后,把些仆妇使女,善遣出门,留下一个老院公,名唤陈良作伴。曹公子此时年已十九,尚未定室。老院公劝他议婚,他却执意不肯,单等与国家建功立业,挣一个腰玉封侯,那时再娶,因此并未定姻。每日与几个武学朋友携弓带箭,担酒提盒,到那胜迹名园,观花饮酒,演武习射,舒遣性情。年纪虽幼,却作过好几件人所不能作的事,所以远近都知仁和县曹公子是个少年英俊。近因苏州府昭文县有个秀才姓卫名珍,为一个游娼误事,在仁和县打官司。花了若干的银子,刚刚保住衣衿,完了官事。官释出来,又被下役串通六房押司,扣住索钱,把卫秀才弄的衣袍典尽,行李全无,还是不放。卫秀才控诉无门,其苦难言,素闻曹公子之名,找到武惠王府,见了公子,将衷情哭诉,求其救援。曹公子闻之,触动不平之气,走至县衙,将六房人等指脸大骂一顿,直入公堂与知县面讲。知县理短情亏,只得把下役人等责罚一番,立刻放卫秀才出来。卫生感念不尽,跟至府中拜谢曹公子。公子留待酒饭。那卫秀才善於诙谐,甚是有趣,二人话至投机,恨相见之晚,遂拜为兄弟。留他住了数日,临行赠了三十两银子。两情不舍,亲身送他回家。卫秀才也留了几日,曹公子因曾与几个朋友交约下要往南海进香,怕误了行期,只得作别回家。走至松陵驿的路上,看见贼人截路,心中大怒,拔剑杀贼,救了高公。

当下贼已散去,还有几个带气儿的在地下躺着挣命。这位小爷看见,下马抛刀,拔出剑来,找着乱砍,口中不住骂:“泼皮狗男女,早死早净世界!”郑安宁向前叩拜道:“多蒙老爷搭救家主,恩同再造,刻骨难忘。且请收剑过去与家主相见拜谢。”曹公子插剑,伸手搀起安宁道:“不消,请起。”

说话间,高公早已下车,与解子、车夫一同走来拜谢。高公举手道:“罪人不幸,遇此强横,危在目前,非荷虎威救庇,死已久矣。请壮士转上,受某一拜。”说毕,深深连作四揖。曹公子见高公虽打罪服,言谈清朗,品貌不俗,光景是位被罪大臣,亦不敢轻慢,连忙还礼称不敢:“中途相遇,想有前缘,且进林中石上少坐一叙如何?”高公道:“最好,正要领教。”遂一同步进林中。安宁从车上取下两个坐褥,铺在石上,二人叙礼坐下,彼此道姓叙名谈起来。原来曹统制在日与高公也是忘形之交。说至其间,曹公子起身复与高公见礼,说道:“原来是叔父大人,小侄不知,取罪不小!”高公连忙还礼让坐。曹公子道:“小侄久闻叔父大人为朝廷所重,路人提起,莫不盛称威德。究为何事至此?”高公把前事说了一遍。曹公子嗟呀不已,道:“如此说来,那宋四明系有人唆使,只可惜已死难究,叔父之冤何日得雪?”高公道:“只可听天而已。”又问道:“贤侄住在仁和县,那城中东街望石桥北有一家乡宦,翰林公,姓寇名侣白,字俦仙,贤侄可知道么?”曹公子道:“翰林公亦是先君的契友,几世通家,怎么不知?”高公道:“他膝下有位公子怎生面貌,其为人若何?”曹公子道:“寇公子乃是窗友,幼有神童之誉,长有祖父遗风。聪明正直,才貌兼美。十三岁入泮,如今守制在家,苦读不辍。”高公点头喜道:“寇贤弟可谓有子矣!”曹公子道:“叔父问及于此,想是相识么?”高公道:“小女曾受寇府之聘,寇公子乃是小婿。”曹生惊喜道:“原来如此,叔父何不随小侄同到仁和,至敝友家中盘桓几日再走,岂不是好?”高公道:“多承美意,不能如命。一则钦限难违,二则枷锁在身,令人观之不雅,不去倒也罢了。贤侄见了寇公子,替我致意,过年早早到京就是了。

说话之间,只听得呻吟之声,原是去赶高公那个黑面贼人被曹公子一剑砍在肩上不曾丧命,醒过来哀声呼痛。曹公子一见,心中大怒,起身拔剑向前,没头没脸,一阵乱砍,登时砍为数段。这人就是吕用的假子贺新。可惜人无先见之明,那时若知是他,趁有活口,问个明白,高老爷也不用南去了,只须写纸冤状,一封书信,叫郑安宁急急回京,投至锦衣卫禀告苏公,那苏御史一定本奏当今天子,必召高公与吕国材当面质对,高公之冤立时便雪。只是高公料不及此,又遇个性急手快的曹文豹,把个活口登时弄死,所以把机缘当面错过。这一来是高公灾难未满,二来是合该那些奇女奇男垂芳百世。留下这《十粒金丹》的传奇与诸公醒目解闷,岂不是好?若无错误,这书便止于此矣。

且说当下日将西沉,只得赶路。高公与曹公子只得作别,再三致谢两下分手。

书中不言曹文豹,听表临凡天寿星。大难一场逢化解,登时上路又南行。及至黄昏投旅店,天明五鼓又登程。陆地乘车或骑马,遇水登舟快似风。饥餐渴饮非一日,夜宿晓行不少停。那日过了南龙府,大岭荒山把路横。但则见怪石奇峰高万丈,崖深涧险令人惊。密杂杂古树参天阴满地,乱蓬蓬荆藤交绕路不清;嗐剌剌虎啸狼鸣声振耳,闹嚷嚷狐跑兔走乱哄哄;叫喳喳野鸟奇禽难问种,一条条长蛟怪蟒并蛇虫。好容易渡过岭南入蛮地,但则见人物风俗大不同。举止粗俗无礼貌,言语啁啁辨不清。男子是尖帽油靴悬利刃,黄发高鼻大眼睛;妇女是窄袖花裙蓬头髻,负担挑筐两腿精。见几处笙响铃摇人跳月,女随男走乱烘烘;见几夥成群少女将茶采,细调蛮歌怪好听。老爷观罢心暗想:果然外省不同风。这日正走来的快,到了那大定州西诸葛城。

且说这镇守蛮边的主将乃当今万岁的宗兄,威远王九千岁,名唤赵敏。少年时英勇无敌,南蛮作反,屡征屡胜,先帝敕封亲王,携家镇守三贤诸葛城已四十馀年。将近七旬,须鬓皆白,英风如旧。南蛮王畏之如神,不敢复侵中土。这日张千、李万将高公解到,领了回文,各自去了。九千岁升坐宝帐,把高公提来细问了一遍,知他有些被屈,又念他有功於国,免了那一百杀威棒,将他编入工伍,着令监造三贤庙,每日赐工食银一两三钱。

镇国王蛮地埋头熬岁月,顺时听命且由天。书中不言岭南事,单表苍头返故园。李清赵泰与伏准,一行人晓行夜住奔燕山。这一日离家只剩了一天路,黄昏下店把身安。伏士仁妄想一场成画饼,不由的紧皱双眉不耐烦。坐在店房胡打算,自言自语暗详参:“我只说到京慢把姑爷哄,见我殷勤定喜欢。从权俯就将婚许,只得一言似泰山。梦鸾必然遵父命,我这好事成全不费难。谁知老儿多古怪,偏要拘泥前圣贤。不肯失信将婚毁,倒只怕这个相思害死咱。嘱咐表妹书中话,定有些全始全终近礼言。怎得把书更改了,移花接木弄虚玄。除非郑昆随了我,暗中助我定机关。”狂生自忖时多会,又想道:“世上之人总爱钱,我何不这般如此将他买,不怕苍头不入圈!”伏生主意安排定,他把那义仆连忙唤至前。

狂生定了主意,支开了李清、赵泰,唤进苍头来,笑嘻嘻说:“你坐下,有句体己话儿合你商量。”苍头说:“大相公在此,老奴怎敢坐下?有话只管吩咐便了。”伏生说:“偌大年纪了,讲什么规矩?只当你是我个老哥哥,坐下何妨?”义仆只得坐下。伏生回身取出两个元宝来,递与苍头:“这点东西你拿去买杯酒吃,起来我有话说。”苍头料必有故,也不推辞,接来揣在怀内。伏生悄悄向苍头说道:“我前日向老爷提小姐之事,乃是夫人的主意。只因舍不的远聘他出门,又有偌大家产,老爷无子,他是分得着的;我又未娶,又与他年貌相当,亲上结亲,两全其美,你说好不好?”苍头说:“好果然好,怎奈老爷不愿,如何是好?”伏生说:“老爷如今已经远去,你若肯从中玉成,把那封书信取出换了,这事便有九分成就。”郑昆说:“换书倒也容易,只不是老爷的亲笔,小姐见了一定生疑。”伏生说:“这全仗你帮上几句话儿,只说老爷手带刑伤,不能提笔,他老口念,命我书写。如此说去,小姐必然信了。你若肯助我成此美事,从今便是我的老兄,我日后还要大大的看顾你。”苍头欢欢喜喜,点着头。遂把老爷的原书取出。拆开观看,一口气写了一封书启。苍头说:“待我把这原书拿到外边焚化了罢!”伏生甚喜道:“很好,很好!”

苍头拿书出房,转身回来,取伏生写的书字,仔细观看上边是些什么言语。

写的是:为父口念亲付字,书谕吾儿高梦鸾。父遭不幸发南地,未知何日转回还。你今已有十七岁,女大当婚自古言。悔我当初一朝错,不该把你许江南。我若有日回家转,止望你半子之劳是靠山。反复思量难割舍,事逢变处要从权。昨朝见你伏兄长,言语投机甚有缘。可喜他谈吐风生才调美,可爱他品格清奇面貌妍。黄门秀士宦门子,潇洒风流美少年。面带精神多福寿,一定将来中状元。堪与吾儿为配偶,逼真是郎才女貌并头莲。我已当面将亲许,千万不可背吾言。家书到日须从顺,良辰挑选把婚完。你乃贤孝聪明女,一定是依命而行我喜欢。打听得寇府如今已落破,翰林亡后甚贫寒。过年书生若来到,赠他纹银整一千。从前姻事休提起,叫他另去续姻缘。为父异日回家转,你也得终身侍奉在膝前。叮咛嘱咐无别话,以顺为孝理当然。郑昆看毕心暗笑,他这里连连称赞五七番。

“大相公这封书字写的好极,小姐见了,必然从命。可喜可贺!”伏生开言,喜之不尽,这一夜何曾睡的安稳,恨不的将到家中。且喜只剩了六十里程途,次日午牌时公就到了麒麟村内,镇国府门外下了马。张和、王平眼巴巴正然盼望,看见来了,抢步向前,忙问千岁的事故如何,又与伏生请安,与李清、赵泰一齐收拾行李。伏生、郑昆同至上房,不见夫人。蜂儿向前问好,伏生道:“太太那里去了?”蜂儿说:“小姐病重,昨夜一宿不曾熄灯,今日不中用了,夫人往后边守着去了。”伏准、苍头吃一大惊,二人忙忙往后跑来。刚至角门,只听得一片哭声振耳。伏准叫声亲爹,“可不好了!”抢将进房,举目一看,见小姐已穿上了蟒衣,面如金纸,紧闭双睛,躺在床上。夫人与青梅、梁氏等围着恸哭。伏生一见,呱的一声,叫唤起来。未知后事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三十二回 觅得返魂香彼姝无恙 载吟陟岵句我马其瘏

却说伏准、郑昆恸哭了一回,只得止住悲声,向前与伏夫人请安问好。夫人止泪,细问京中事,郑昆禀了一遍。梁氏念了一声:“阿弥陀佛!老爷保住命就是万幸了。”伏生问道:“妹妹一病何致如此?难道不曾请医调治么?”夫人说:“自你们去后,他一日重似一日,昏沉起来,人事不知。明白的时候,就是哭他父亲。请医服药,问卜求神,全然不效。这些时水米不进,每日只饮一盏梨汁。今日病更沉重,方才已是不济事了,只好与他穿戴上,听天罢了!”青梅用手口边摸了一摸。哭道:“这回气息越发小了!姑娘呵,我可不活着了!”大家复又哭起。

苍头猛然想起,忙止住道:“夫人别哭了,老奴有药。”伏生忙说道:“是,是,快取来。”夫人问道:“是什么药?”伏准说:“少时再说,服药要紧。”当下苍头取出金丹,青梅连忙用水化开,梁氏用箸撬开牙关,一口一口慢慢的与他灌将下去。

纯阳祖未卜先知留妙药,今朝搭救左金童。从此引起惊天事,因果分明定不轻。一粒金丹服下去,将死的佳人又复生。菩提树上花开放,涌泉直透泥丸宫。金公黄婆重睹面,婴儿姹女又相逢。清气上升浊气降,青龙白虎长威风。炼丹炉内复添炭,阎王殿上有人行。不消半盏茶时候,只见他香腮转色显微红。鼻凹鬓角出潮汗,体动身活口内哼。悲音惨切叫声父,忙欠香躯把杏眼睁。那时喜坏青梅女,伏氏夫人长笑容。梁氏连连称妙药,狂生一见乐无穷。走至面前忙问好,托地弯腰打一躬。这小姐猛然一见心惊动,未知天伦吉共凶。手推绣枕忙坐起,惊疑不定问连声:“兄长几时回家转,天伦事体可安平?”伏生见问忙陪笑,这般如此细说明。小姐这才心少放,双手加额谢苍天。“幸喜爹爹得保命,这还是主上鸿恩念旧功。谢兄跋涉多辛苦,另日酬劳再补情。”伏生连连说:“不敢,此乃是分所该然理上应。”狂生正自将情送,只听那王氏前来禀一声。

王氏向前说:“厨下汤药齐备,请大相公洗脸用饭。”伏生道:“我还不饿,坐坐再去吃罢。”夫人说:“姑娘身上才好些,也该养养精神,咱们前边去罢。”

伏生见说,只得起身,大家回前去了。

过了几天,郑昆将伏生换书之事告诉梁氏,把那一百两银子与高公的原书叫他悄悄送与小姐,细禀其情。小姐见了父亲的手字,心如刀搅,恸哭了一场,将那一百两银子赏与梁氏,也不说破此事。过了几天,小姐身子大愈,出房走动。来至上房,正与伏夫人吃茶叙话,伏生叫郑昆将假书送与小姐。苍头来至上房,说:“这是老爷与小姐书信,命老奴亲手交与小姐。”说着,放在面前,退步出房。小姐也不睬他。夫人伸手拿来,拆去封皮,说:“我儿,这是你父亲与的书字,你念念我听,是何言语?”小姐接来看了一看,冷笑了两声,重又放下,说:“这言语谅母亲也未必不知,我父亲断然说不出来这几个字儿。母亲也可看得下去,你老人家自己慢慢看罢。”说毕起身回后边去了。伏士仁站在窗外听的明白,又是一番无趣。

这狂生一团高兴如冰解,登时间犹如泥塑木雕成。怔了一回说罢了,带怒含嗔往外行。走进书房床上坐,拍桌打椅气冲冲。劳勤一见开言问,带笑嘻嘻叫相公:“这几天,我见你老多欢喜,却为何今日忽然怒气生?”狂生说:“我的心事难瞒你,多情不幸遇无情。我为那人心使碎,谁知今日又成空。不能随我心头愿,只怕难活要驾崩。”劳勤摆手说:“无碍。小子不才献一功。这一条轻舟慢橹捉鱼计,管保你不费思量好事成。”狂生说:“果然你有良谋计,咱俩从今拜弟兄。一辈子合我一样的吃喝乐,银钱任你花消我不疼。小劳勤歪着脑袋说:“拉倒,看折去了我的草料崩了轰杖。这些酬谢我全不领,惟有一事要相公应。你老得配天仙子,我也得个狐狸精。不须恩赐别的物,只求把青梅赏我作拙荆。”狂生大笑说:“依你,快说妙计我听听。”狗奴说:“小子得了一宗妙药,名叫作美女脫衣自送情。下在茶饭吃下去,管叫他立时邪念萌。猿驰马跳难由己,便要去巫阳云雨行。你如今先与夫人商量妥,托咐蜂儿把事行。给他个暗排八卦连环阵,管叫他不知不觉入牢笼。”狂生听毕狂奴话,心中大喜乐无穷。

狂生说道:“好小子,好小子!这样妙药,从何处得来?”劳勤说:“相公那几天不在家,我闲暇无事,到了别山店上金凤儿那里旷荡了一回。见他妈妈钱鸨儿用十九两银子买一包,说是试过几次,十分灵验。要用时我就买去。

伏生大喜,取过通书,看了一看,三月二十六日就是个良辰,便道:“事不宜迟,你今日骑了马去买。止剩了三天工夫,此乃人间大道,礼不可废。你一面把白、黄、胡、邢四位相公一同请下,好作傧相。鼓手、彩匠、厨役人等,都招呼下,叫他们后日早来伺候。”劳勤答应,忙忙去了。下午买药回来,伏准命他把夫人请至书房,悄语低言,告诉了一遍。

夫人听毕狂生话,老大的着忙吃一惊。叫声:“伏准休胡闹,这件事体并非轻。梦鸾不比软弱女,他本是善武能文一俊英。你难道忘了正月元宵夜,至今想起我犹惊。虽然是一时着迷终有醒,到那时岂肯轻饶善放松。他那壁间常挂龙泉剑,生嗔就要亮钢锋。那时谁敢将他惹,到只怕好事多磨吉变凶。”夫人之言还未尽,伏士仁紧皱双眉不受用,微微冷笑说:“无碍,凡事究理要详情。生肉下锅成熟肉,那有个新妇提刀杀老公。我与他郎才女貌多相配,到那时业已成婚就无话明。好容易遇此机缘得妙药,我的老太太,不须害怕与耽惊。”夫人只是无言语,伏士仁心内着急用语叮。说:“你老今朝不作主,我一头碰死在庭心。”狂生不住连声问,无奈的夫人只得应。商量着托咐蜂儿下迷药,或是茶中或饭中。洞房就在西上室,明日个悄悄收拾设排停。后日一早清晨起,拜堂合卺把亲成。这狂生悄语低言说诡计,只道是神鬼难猜就里情。自古道:墙有风来壁有耳,路行人说话草中听。老苍头只因有事把夫人禀,寻至书房小院中。恍惚间只听说了个小姐字,这义仆连忙止步就潜踪。将身隐在窗棂外,把那些奸邪诡计尽听明。

只因对门费举人家望高府借油靴、雨伞、毡包等物,郑昆打发了,来禀夫人,见不在上房,就寻至西院。可巧正遇他姑侄主仆三人私语,他隐在窗外,全然听见。把个老头子只恨的咬牙切齿,也未进房,气扑扑走回自己房中,把适才所闻,一五一十,告诉了梁氏一遍。又道:“你快些去暗禀小姐,紧紧堤防,不要中了奸计。”

梁氏闻言,心中动怒,一面走,一面骂,来至小姐房中,从头至尾说了一遍。

梁氏之言还未尽,气坏了能文善武女娇娃。霎时间无明火起高千丈,粉面焦黄似蜡渣。忙下牙床伸玉腕,就把清风宝剑拔。迈步翻身朝外走,要去把劳勤伏准杀。梁氏青梅吓一跳,跑向前左右相拦用手拉。一齐口内呼小姐:“暂息雷霆压一压。虽然他暗地阴谋胡打算,并未敢当面轻薄与亵狎。一时之怒将他斩,常言说杀人偿命有王法。万一夫人官上送,姑娘难道去随衙?细想断无白杀理,归根到是怎收煞。”梁氏说:“郑昆叫我禀小姐,为的是暗地留神防备他。奴婢说的是不是,姑娘高见细详察。”小姐说:“叫我怎么加防备,除非是从今不吃饭与茶。”青梅说:“且请坐下消消气,事缓则圆另想法。”二人说着齐用力,一个排来一个拉。这小姐摔剑回身床上坐,青梅拾起鞘中插。高梦鸾又是气恼又是恨,不由的想后思前泪如麻。“世人命苦不似我,少弟无兄早丧妈。那个是我亲骨肉,天伦被难走天涯。继母虽然相待好,最可恼心活耳软赛棉花。溺爱不明无主意,任着狗子闹驳杂。天长地久如何好,吊胆提心伴夜叉。万一失错防不到,玷辱我冰肝铁胆玉无瑕。”这小姐沉吟半晌一拍掌,跺足长叹说:“罢了天哪!若要狂生绝妄想,除非是奴家躲了他。善拆冤仇分了手,也免得来生复种孽根芽。何不岭南去寻父,循环报应且由他。到那里,但能得见严亲面,我父女同心并力访仇家。助父完名将仇雪,且当把冈极之恩少报答。纵遭不幸途中死,丫头家虽有如无算甚吗!也强如吞声忍气与贼同住,舍着我珠沉玉碎委泥沙。”这佳人思忖多时主意定,眼望着梁氏开声把话言。

小姐向院婆说道:“狂生诡计百出,我方才千思万想,难以防备,除非躲过,离家上岭南去找老爷,天可见怜,使我父女相逢,我纵然死在他乡,也强如气死在家内。若不离家,我与禽兽除非他死我活,他在我亡,其势不能两立了。明日晚间,你叫郑昆把两匹马扣备停妥,悄悄牵到园中,我与青梅上岭南去寻老爷便了。”梁氏说:“途长路险,非一时可到,小姐乃千金闺秀,如何去得?倘有疏虞,那还了得!”小姐说:“你只管放心,我主仆改了男壮,自然无人识破。我这一去,三年五载之中,若遇机缘,作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,也未可定。”青梅说:“大婶不必耽忧,凭我娘儿两个身边这点武艺,别说走几步平安道儿,便是出兵发马,临阵迎敌,我也敢保姑娘走走。”梁氏想了一想,道:“如此到也罢了。只是小姐须千千仔细,万万小心才好。”小姐说:“你不消多虑,日后便见。”当下梁氏回前边去了,小姐与青梅连夜打点行李。

到了次日,便是二十五日。那伏士仁早巳把作新郎的勾当预备的停停妥妥,单等二十六日早饭后下药害人。劳勤也指望着陪帮。主仆二人洗澡薰香,更衣打扮,十分兴头。小姐、青梅照常言笑,茶饭饮食,暗自留神。到了黄昏,阖家安寝,小姐等至人静,主仆更了男装。小姐取出两块药石。此物出在天竺国,乃是隆太君昔年所藏,此物名为钟馗变相,研开涂在面上,与生成的一样,洗时用白矾一撮,其色自退。当下小姐用墨合研自己打了一个黑面,用胭脂与青梅涂了一个红脸。收拾已毕,天交二鼓,青梅说:“小姐听听,是时候儿了。”小姐说:“明人不作暗事,待我留下几个字儿,叫他们知晓。”於是提笔写了一纸行书,贴在墙上。青梅扛起被套,一同出房,将一路门上的锁一个个拧下来。至园中牡丹亭后,只见老苍头拴马树上,正自等候,见了小姐,目中落泪,说:“可恨老奴腿带残疾,不能保小姐远去。小姐一路千万保重。这是一纸路程单儿,上面不过写某州某县的大概,岔路极多,小姐还得当心去问。”小姐接来,含泪点首。苍头牵过马来,服侍青梅主仆上马。郑昆送出园门,指与路径,掩面恸哭回去。

小姐、青梅连夜紧行,到了天津,雇船南进。到了常州地方,偏遇连日大风,船不能行。小姐甚是着急,别了船家,从旱路紧赶。只因走的太急,病了坐骑,只得寻了一座尼庵住下,看马用药。兽医说:“此马走的太急伤肺,灌药后必须留养二十七天之外,方可骑坐。不然,再病就难治了。”小姐无法,只得住下,耐性等候。这一来,不知梦鸾小姐几时方到岭南见父,且听下回分解。

卷七

第三十三回 高府旧人方走散 寇家骨肉又相残

却说梦鸾小姐尼庵养马,这几句话方才提过,不道也可。

言不着梦鸾小姐途中阻,听表狂生伏士仁。好色贪花生恶计,全不怕触怒苍天动鬼神。循环报应加一倍,八两原来換半斤。到后来娇妻偿了风流债,邻里人谈笑破唇。暂搁后话休先讲,逼真是人逢喜事长精神。伏士仁二十六日清晨起,打扮的花帽鲜衣一色新。还有个作梦的奴才更可笑,夜猫子想入凤凰群。梳洗已毕出书室,要到那上房打探信合音。单等着早饭以后中了计,他好去拜堂合卺庆新婚。刚然走至仪门内,只见那丫鬟仆妇乱纷纷。人人口内说奇怪,是怎么镇国府内总丢人。狂生心下吓一跳,连忙启齿问原因。蜂儿说:“小姐青梅都不见,夫人后面去找寻。伏生闻言魂不在,两脚如飞往里奔。跑至绣阁抬头看,瞧见他姑母低头面似金。家奴院公全都在,就只不见了女千金。忙嚷道:“还不各处急急找!”夫人回言:“那里寻?他往岭南去找父,那不是个帖儿案上存?”伏准连忙观仔细,字虽不多话语新。写的是:“拙女梦鸾留字奉,几句衷言禀母亲。为儿家内难居住,怕的是恶犬毒狼把我吞。并非私逃明告稟,儿今远害找天伦。有日回家重谢罪,再报萱堂慈爱恩。前朝得晓奸谋计,险把为儿气坏心。有心剑下将他废,可惜他,好容易托生一个人。阎王高兴把人皮赏,就是那判官小鬼也操心。送你投胎好父母。最贵无如男子身。又有鼻子又有眼,又有眉毛又长唇。十九载的工夫刚长大,度过了万寸光阴万寸金。粮米吃了多少石,酒肉糟蹋几千斤。但不知赖有何人助,那个相帮采过芹?《三字经》认熟了‘习相远,’描红字浑忘了‘上大人。’读《诗经》止记得‘窈窕淑女,’全不想‘思无邪’君子立身。念‘子曰’错会了圣贤之意,喝墨水染成了着色的心。就只是《千字文》还有句‘知过必改’,佛经上还许个悟后成神。金石言不过是劝君行好,也明知自无益对狗弹琴。”伏生看罢黄了脸。又羞又气又难禁。眼似銮铃东西看,瞧见了小姐的妆匣案上存。里边放着一封字,带怒的狂生把手伸。也是郑昆该有难,事起因由作祸根。却是那老爷的原书与小姐,为念天伦不忍焚,昨日夜间行的紧,不曾烧化尚收存。伏生一见心冒火,触起无明十二分。圆睁二目,手指郑昆骂:“老狗好哇,原来是你破我婚!暗透消息拆好事,就不该假意应承受我银。”越说越恼一伸手,抓起支窗棍一根。照着郑昆搂头打,响亮一声中顶门。冷不提防吃一下,仰面朝天躺在尘。梁氏一见冲冲怒,气恼加攻横了心。大叫:“狂生无道理,不思己过太心昏!我夫妻穿青衣来抱黑柱,怎敢忘恩背主人?既知阴谋与毒计,理当通报稟千金。小姐开恩饶不死,就该愧悔自回心。欺心打我老头子,老命今朝合你拼!”身摇体战朝前走,两手来抓伏士仁,狂生一见红了眼,单手斜扬把棍抡。照着梁氏又一下,老人家顶冒红光鲜血喷。一跤跌倒连蹬腿,傍边恼怒众仆人。

男妇家丁见如此光景,一齐带怒向前,左右拦住,叫声:“大相公今日可大大的错了!他乃有功于主人,就是千岁、夫人也不曾骂过他一句,今日将他这等毒打,到底是他有了什么欺心作歹之处呢?”伏准怒目横眉说:“我偏要打他,你们这个样子,是要不依么?”伏夫人把手望床上槌的一片声响,说:“我的小老子,饶了我罢!你们快把他老两口子抬过去,用些姜汤灌灌,把梁氏给他包好脑袋,叫他们将养去罢!”

当下众人动手把他二人抬至前边.梁氏哀声不止,血流满面,郑昆还是昏迷不醒。众人乱成一处,梁氏只要去找伏准与他拼命。王氏忽然想起,说:“郑大婶不要着急,大叔那葫芦里现有金丹,前者小姐得了那金丹,服下去就好了,你老夫妻何不各吃一粒?”说罢,连忙取丹与梁氏一半敷伤。一半服下,又与苍头灌了一粒,登时全愈。众人甚喜。

正自议论,只见劳勤忙忙走来说:“张和、王平、李清、赵泰四位大哥听真,夫人有命,叫你四人就此去赶小姐,趁他去的不远,急急快去。”张和说:“我们纵然赶上,他要不回来,我们敢怎样?”劳勤说:“夫人吩咐,带着绳子,他若不回来,只管拿住捆绑而来。不然夫人县中递状,告他背母私逃,那时飞签火票捉他回来,成何体面?叫你们快去,拿不回来,一定重责。”四人闻言,面面相觑,只得说了一声遵命。劳勤转身出去。王氏咬着牙用手指着骂道:“忘八养的,欠杀了鬼魂!”张和低声喝道:“你疯了么?他才出去,走之未远,要叫他听见,又是是非!”王氏说:“听见就听见,不怕咧!”孙氏说:“他蚂那屎,听见又是几条腿坏枣儿搽的!”赵泰说:“大家且住,方才派的这差使,咱们到底去与不去呢?”

李清不语头低下,王平不言心内焦。彼此踌躇多一会,张和也是皱眉梢。呼声贤弟:“你细想,这件事儿颇费劳。咱是奴来他是主,怎么敢绳栓锁绑似捉逃。况且姑娘会武

艺,自来激烈性情豪。惹的千金生了气,定是搂头赏一刀。”王平说:“那是现成不用讲,这件事有讲究内中包。那里倒是夫人命,分明是暗与伏家的去效劳。背主忘恩将他助,仔细思量合不着。捉获姑娘咱不敢,赶不回来他不饶。郑大叔我们如今怎么好?你老何不设计较。”苍头未语先长叹,伤心二目泪滔滔。说:“这般光景实难过,何苦的受他闲气与煎熬。我今要去赶小姐,同上南边把千岁瞧。但能得见恩主面,纵然就死乐逍遥。”梁氏说:“你去之时我也去,舍死忘生走一遭。”众人异口同说好,“给他个各奔前程大散朝。大叔要走我也走,斩钉截铁莫唠叨。”孙王二氏齐拍手,说道:“比计妙的狠着。大家散夥由他去,不过是千岁遗留的那把糟。满拼着抖擞十数载,短命鬼一定中空要抱瓢。还有个坏透了的蜂狗贼,提防着更比从前大放刁。要不趁早将他躲,每日饥荒怎么熬。”郑昆说:“既然要走莫留恋,就急忙打点行李共衣包。”孙王二氏连答应,开言有语问根苗。

“咱们如今几时走呢?”张和说:“我们四人就此只说去赶小姐,先牵了马出去,找下车辆,等初更之后来接你们远走高飞。打听小姐回来,再来伏侍。郑大叔到了岭南,见了老爷、姑娘,替我们禀复,并非忘恩背主,皆因势出无奈。”说至其间,彼此泣下。

话休烦叙。到了夜间,张、王四人各携老小,悄悄私逃去了。那老苍头自服了仙丹,精神膂力胜似少年,那条瘸腿也忽然全愈。老婆儿十分健壮,遂拿了行李包裹,暗暗出来,晓行夜住,奔往江南。一路追寻小姐,不见踪迹。那日到了仁和县的地界,苍头说:“咱们何不进城找着翰林府,看看姑爷,与他送个信,岂不是好?”梁氏说:“倒也罢了。”遂奔往城中而来。只说看望姑爷,谁知那寇公子遭了一场杀身之祸。祸从何起呢?只得细表。

原来寇翰林自告病归家之后,观山玩水,纵情诗酒,日久月深,染成弱症,竟至不起。海氏夫人也是个虚劳身体,不能操持,家事都是二房槐氏料理。夫人先期而逝。寇公临终,将槐氏唤至面前,将家资帐目悉交与大公子掌管,还有素日积下的八百纹银,取出二百两预备自己的后事,那六百两嘱咐公子好好收藏,与他兄妹三人作婚嫁之用。公子的胞妹名唤琼花,年方二八,待字未聘。二公子寇潇,表字云虎,年方六岁,乃槐氏所生。彼时寇公下世之后,公子遵父遗言,谨守度日。龙石桥南住着个名儒,姓康,乃进士出身,是寇公的契友。公子受教于彼,日日在那里课读,每日早去晚归,午间买些点心在学中吃用。

这一日,天晚下学,在灯下正看文章,书童进喜向前禀道:“曹相公来了。”原来这相公就是曹文豹。寇公子见其进来,不觉大喜,连忙离坐,迎进房中,叙礼归坐,书童献茶。书生说:“兄长几时回来?卫兄到家可好?”曹爷说:“好,不但卫兄为人义气可交,就是他令正嫂嫂也是个洒脱出尘的,见人全无拘泥之熊,待我如骨肉一般。住了几天,夫妻百般殷勤,我因记挂往南海进香,苦苦辞归。”公子说:“如此看来,是一对贤夫妇了。”说话之间,曹爷又把路遇高公之事说了一遍。公子惊叹不已。良久,又问道:“兄长南海进香,几时起身?”曹爷说:“明日发信,后日起程。这一别还得好些时不会,故来与贤弟盘桓半夜,明日就不能来了。”公子说:“小弟奉敬一杯素酒,与兄发脚如何?”曹爷道;“敢好。”公子遂吩咐进喜到后边取酒来,摆在桌上,公子制中不敢用酒,以茶相陪,二人对坐,慢饮谈心。

他二人意合情投如骨肉,话至投机语不穷。讲一回辟地开天盘古事,三皇五帝圣人风;论一回尧王访舜传天下,匹配娥皇与女英;叹一回至禹德衰家天下,成汤相继起刀兵。曹生说运败商朝出纣主,岐山鸣凤武王生。公子说幽王买笑失天下,妄起狼烟国祚倾。曹爷说平王以后春秋始,燕韩齐楚乱纵横。公子说汉争锋秦乃灭,斩蛇起义汉乃兴。曹爷说魏吴背汉皆贼子,刘氏终须是正名。公子说司马灭曹曹灭汉,一样葫芦画的清。曹爷说五朝二百单八岁,宋齐梁陈随帝登。公子说大唐高祖除隋乱,太宗相继整乾坤。曹爷说高宗以后多女乱,艳妃牝后辱皇宫。公子说官阉窃权蒙圣主,致有残唐五代名。曹爷说陈桥兵变周禅宋,太祖龙飞我国兴。二人说至得意处,彼此大笑乐无穷。直饮到花相弄影窗横月,忽听的画鼓频敲已二更。

曹爷说道:“天交二鼓,酒已过多,愚兄告辞。”公子说:“尽在此壶,兄长再饮一杯如何?”曹爷说:“明日发脚,行李还未收拾,歇息歇息,后日也好起早。”公子说:“此去几时回来?小弟好备下接风酒。”曹爷说:“不过五月下旬也就回来了。玉板香芋乃南海所产,劣兄带些回来奉送贤弟。”书生笑答道:“小弟恭候便了。”当下二人执手作别。次日曹爷南海进香,公于还是入学读书。

且说寇公之妾槐氏,当日寇公夫人在日,是他掌家,银钱在他手中出入,又生来量宏喜饮,寇公常不在家,夫人有病懒于行走,他弄些酒肉在自己房中任意吃喝已惯。如今是公子掌家,遵父遗训,凡事不敢浩费,妹子琼花、兄弟云虎与庶母槐氏每人一月二两银子,以为零用。槐氏娘儿两个一月四两银子,那里够他吃肉喝酒?因此怀恨大公子,只要想法害了他,自己儿子好掌家产。钱不够使,将些衣服首饰拿出来,烦隔壁邹婆子与他典钱,买著吃用。自古道:“樱桃小口,吃倒泰山。”不上三年,把些钗钏衣裙看看吃尽,肚子还是不满。

这日正在房中发闷,邹婆子提着花箱走进房中,槐氏连忙让坐。婆子坐下,说:“这是洋船上发来的新翡翠戒指、玉簪、翠钿、宫粉、头油、牙梳、宝镜,各样俱全,二奶奶看看,留下几件。”

槐氏开言长叹气,说:“如今那里似当初?新当家的真会过,柴似金条米似珠。我终朝不过吃碗家常饭,额外零钱那里出?除了每月二两赏,一个杂边腰内无。慢说买物无钱使,这几天好酒难得吃个足。虎儿是乾鲜果品常吃惯,见了那不如意的东西就要哭。这两钱那里够我娘儿用,憋的人两手空扎瞪眼珠。”婆子听了微微笑,说:“二奶奶不会享福枉聪明。”槐氏说:“我这福是从何想,如今居人檐下气不平。”婆子说:“设想良谋生巧计,暗定机关把事图。”槐氏说:“若要家财归我手,除非是把那人除。”婆子点头说:“不错,红土子为珍去了珠。”槐氏说:“要行此事须巧妙,走漏风声祸便速。我早已想了一个除他法,饮食之中下暗毒。这件事必须邹嫂帮着我。”婆子摇头:“我不可,要作是你自己作,人命关天相反复。”槐氏闻言心下急,强笑开言把大嫂呼。

说:“邹嫂子,你方才指引我暗中下毒,我手中并无毒物,还求你与我买买。”婆子说:“这买毒药害人也是耍处?万一事发,我就是个死罪。不去,不去!我要作买卖去了。”说着,站起要走。槐氏伸手拉住说:“你要与我买来,大大的谢你,好歹与我办办罢。”婆子迟了一回,说:“罢了,我与你买买便了。”槐氏欢喜,问道:“得多少钱?”婆子说:“好奶奶,一个毒药,钱就买的来么?一包至少也得四五两银子。”槐氏回身,开柜取了两个手镯一对金钗,说:“这个足当十二两银子,你拿去当了买药,剩下都是你的,权当谢意。”婆子满心欢喜,接到手中,说:“我还告诉你个下药的法子:他每日往河南里读书去,晌午不在家中吃饭,这就是个好机会,你把药暗暗下在他点心之内,他拿在学房中吃死了,与咱何干?还许你向康进士不依哩!讹他几个钱儿,也未可定。”槐氏连称好计。

当下婆子回家,把药老鼠的砒霜包了一包,送与槐氏。次早公子上学去了,进喜买了一包糖糕放在上房桌上交与二奶奶看看,槐氏瞅空把砒霜药未一层一层都夹在糕中。公子下学用了早饭,提起糕包又往学中而去。这正是:暗算无常人不觉,欺心先被鬼神知。未知此毒中了何人,且看下回分晓。

第三十四回 移花接木机诈抑何深 含垢蒙羞缧绁非其罪

且说寇公子奋志读书,恐误了工课,提着糕点,走至府门以外,只见兄弟云虎跳跳蹦蹦在那里玩耍,赶着公子叫道:“哥哥,你拿着什么呢?”公子站住,把包儿放在马台石上,打开拿出几块,递与虎儿说:“拿到家里吃去罢。”遂往学中去了。

这里虎儿一面玩耍,一面吃糕。只见邹狗儿提着竹篮卖糖豆儿瓜子儿,看见虎儿吃糕,这小子有点子嘴馋,凑至跟前说:“好吃不好吃?我尝尝。”虎儿往后一躲,说:“你管他娘的好吃不好吃呢!”狗儿说:“咱作买卖玩啦,你卖糕我卖糖豆儿瓜子儿。”虎儿被他哄的欢喜,当下一人玩耍起来,把那几块毒药夹糕彼此吃尽。

这正是人术不如神术好,暗起亏心天不容。下毒要把人谋算,岂知反害子亲生。他两个刚把糖糕吃下去,不多时药性行开腹内疼。邹狗儿哎哟说:“罢了,快找妈妈去告诉。”彼此翻身才要走,怎奈那毒药烧心往上攻。大叫一声齐跌倒,连哭带喊吐悲声。惊动邹婆与槐氏,还有那琼花小姐共书童。使女春桃朝外走,都只为听见声音唤的凶。邹婆槐氏连忙问,狗儿哭诉内中情。两个恶妇黄了脸,暗暗叫苦在心中。小姐只当是暴病,忙叫进喜请医生。书童答应才移步,他俩大叫连声口吐红。七窍内鲜血直流身乱滚,不多时圆瞪着双睛把腿蹬。阴毒的恶妇遭现报,可怜这无知的幼子赴幽冥。邹婆槐氏肝肠断,哭了个几番死去又重生。哭坏琼花寇小姐,还有使女与安童。大家正自号啕恸,来了云龙大相公。

事有凑巧,寇公子有嫡亲姨母就在这仁和县南关居住。姓孟,丈人是个老教官,早年去世,家门清寒,无儿无女,承继一个远族侄子,寇公在日,时常资助。此时老病垂危,他侄子孟发找在学房,与公子送信求帮。公子忙忙回家,远远看见一群人围在门首,急急走至跟前,见兄弟与狗儿鲜血满面,死在地下。只吓的魂不附体,放声大哭,一面哭,一面问:“何以至此?”槐氏低头不答。小姐说:“狗儿说是吃了糕就病起来了。”公子说:“那糕是我吃的,为何吃不好了?”小姐道:“哥哥那糕可曾吃了么?”公子道:“小得吃,刚走至龙石桥上,遇着一个老者拄杖迎面而来,失脚一跌,几乎落水。愚兄着忙,向前扶住,险些把我坠下水去,把那糕包掉下水中去了。莫非那糕中有了什么毒物不成?”进喜说:“糕果铺中怎么会有毒?我买了来就放在上房桌子上,怕猫啃了,说与二奶奶看着,我才出去,怎么会有了毒?”槐氏与邹婆听的明白,暗暗叫苦,好比哑叭吃了辣蒜,在肚子里罢了。当下大家哭了一回,邹婆子各自埋他儿子,不必细表。公子命人把虎儿的尸首抬至门房,买棺收殓,当时埋葬,合家恸哭一场,大家回房。槐氏躺在自己房中,咧着小嘴,儿长儿短,哭个不住。

公子向小姐说:“南关孟姨母病笃,孟兄前来送信,你我少不得同去看看才是。”小姐说:“既如此,同去便了。”当下命书童雇了轿来,留下春桃与槐氏作伴,带了进喜,公子骑马,出城来至孟宅。孟大娘子迎接进去,见他姨母病至垂危,孟老大守着掉泪,衣衾尚无。公子取出银子置办后事。兄妹只得住下。次日五鼓,孟太太下世去了。作三挂孝,亲友吊奠,择了发引日期,孟家无人,也把进喜留下助忙。公子兄妹就要回家,孟大娘子道:“叔叔念着家里无人,去也使得;大姑姑无事,且帮着我裁裁孝衣也好。”小姐说:“等出殡我再来,带几件家里替你作去罢。”孟娘子留住不放,小姐只得住下,公子独自回家。孟老大送至门外,说:“大兄弟明日早来与我算帐,张罗张罗。”公子答应,上马回家。次日到孟宅料理。看看到了发引日期,那日公子忙了一天,至晚回家,不意竟投了天罗地网。

因那槐氏、邹婆毒计不成,不知自悔,反到加倍恨那寇公子,趁他兄妹不在家中,只说害怕,把邹婆叫来作伴,商量报仇之计。弄些酒肉吃喝。槐氏只拿着春桃煞气,一点不好,开口就骂,举手就打。这几天一连打了数顿。这日也是合当有事,槐氏、邹婆坐在房中吃酒,叫春桃煮鸡。那鸡偏是个老的,良久煮不烂。槐氏叫骂了几次,不见送来,叫邹婆子去看。婆子走至厨下,见春桃还坐在灶前烧火。婆子说:“你这憨孩子,还不快些?二奶奶那里等着吃哩!”春桃说:“要吃也得熟了,锅是铁打的。”婆子说:“好个嘴硬的丫头,怨不的捱打。”春桃说:“叫他打罢,横竖有打尽了头的日子!亏了是个脚底下的,要是个正头夫人,还不知怎样利害哩!”婆子听了,哼了一声,回至上房,把这些话一句不留,全告诉与槐氏。槐氏听了,须弥山失火,半壁天通红。

一阵旋风朝外走,冲冠发指脚如飞。未进厨房先施勇,一声吼叫似闷雷。大骂:“小妇该万死,你把奶奶当作谁!胆大欺心敢骂主,定把奴才狗命追!”向前揪住青丝发,意狠心毒乱打棰。肉绽皮开实可叹,春桃负痛泪双垂。邹婆说:“你这丫头真欠打,自寻灾殃惹是非。叫你煮鸡偏不煮,问你全无好话回。二奶奶暂且消消气,叫他磕头把罪陪。”说着向前拉槐氏,妇人犹自抖雄威。他二人拉拉扯扯回房去,春桃女灶前独坐自伤悲。暗思量:“生来命苦为奴婢,着热知疼却有谁?父母双亡家贫苦,只有个哥哥在外打游飞。自幼儿伏侍那狠心阴毒妇,受了些打骂似山堆。公子读书常在外,小姐是不好多言居绣闺。每日家常在他的眼底下,这几天越发见我眼发黑。何时是我出头日?”这丫头想至其间心内灰。一腔怨气难禁受,“倒不如早把阴曹地府归。”使女横心主意定,死念一萌止住悲。翻身站起把门关好,挽起头发弹去灰。寻了条麻绳拿在手,这丫头咬牙切齿皱双眉。

叫了声:“槐氏呵槐氏!我死后有灵,必到阴司告你,叫你现世现报!说毕,悬梁自尽。

槐氏、邹婆在房中吃喝够了,思想吃茶,唤春桃不应。槐氏说:“你看这个讨贱的娼妇,望我怄气,想是打的不足,等明日我大大的犒劳犒劳她,她就好了!”婆子说:“想是睡着了,我叫她去。”遂走至厨房,叫门不开,从窗眼望里一看,叫声哎哟,忙跑回来。“二奶奶不好了,他上了吊了!”槐氏闻言,两步作一步,跑至厨下。踹下门来,二人忙忙将他解下,见她颜色已变,身上冰凉,不知几时就死了。槐氏道:“这却怎好?”婆子仰面想了一想,说:“你老不用害怕,这倒是咱们一个报仇的机会,趁此家內无人,且把她抬到床上,用被盖好,我先家去。等大相公来时,用话支吾住他,等他睡下,我悄悄过来帮着你挂在他卧房门上。这件事还得大舅帮着,叫他拿些银子先往衙门里打点通了,叫春桃的哥哥霍黑子告一纸冤状,赖他个因奸不允,逼死人命。这个知县得了银子,一定问个抵偿,不但把这事掀在他身上,与咱孩子报了仇,你又得了家产。好不好?”槐氏连连点头称妙。

看官,你道那个大舅是谁?原来槐氏有个胞兄名叫槐忠,在屠户铺操刀宰杀牲口为生。当日寇公在日,他有时买几个钱的东西来看妹子,槐氏暗中给他的不算,寇公必有回赠。及至翰林去世,不住的来求,公子还是照常资助,以槐舅称之。彼时得了妹子托咐,连忙去办,找了押司候二,说了备细,讲足了价钱,上下使费要三百五十两,拿秀才当堂究审,要定罪抵偿,添钱再讲。”槐忠回见槐氏,说了四百两。槐氏将公子所收之银偷出来交与槐忠四百两,槐忠五十两入腰。又把霍黑子找着说:“寇翰林家有个使女,因奸不允,被主人逼死,是你什么人?”霍黑子说:“寇府中三个使女,去年嫁出一个,如今就剩了我妹子春桃,莫非是他?等我看看去。”槐忠说:“如果是他,我打个抱不平,帮你二两银子。你写状告他,与令妹报仇如何?”那霍黑子乃上作行的哥儿们,大号叫水鸦鬼,那里见过银子?又把槐忠当作好人,感谢不尽,急往寇府来探真假.这都是次日一早的话。

且说公子那晚回家,下马叩门,槐氏怀着鬼胎,出来开门。公子说:“二娘为何出来开门?春桃那里去了?”妇人说:“他害头疼,在厨房里倒躺着呢。”公子并不疑心,一同进来,关好门户。公子拴马,进了上房。妇人说:“公子可用茶饭?待我去取。”公子说:“方才用了晚饭,不劳二娘,各请方便罢。”妇人便回自己房中去了。当下书生解衣就寝。只因连日辛苦,躺在床上,登时睡熟。

槐氏恶妇在房中坐,提心吊胆暗担惊。自觉发抖毛发动,侧耳闻柝交二更,壮着胆子到上房外,隔着房门仔细听。闻得公子沉沉睡,蹑足潜踪往后行。轻轻蹭至墙儿下,使动喉咙咳一声。邹婆这边听见了,出房低问把梯登。扒过粉墙会了面,二人迈步到厨中。抬起春桃死使女,来到了上房门外不消停。轻轻挂在门槛上,拴了个结实把手松。一齐念佛说够了,鬼使神差巧计成。婆子越墙回家去,妇人躺下假朦胧。寇公子一觉睡醒东方亮,扶桑已露太阳红。书生即便穿衣起,下床束带把鞋蹬。向前开放门两扇,用手掀帘往外行。只见一人迎面立,公子止步看分明。则见他面似一张白绵纸,搭拉着舌头瞪着睛。两手下垂身不动,发披只觉乱蓬松。仓卒间不知人合鬼,害怕的公子嚷一声。

“姨母快来,了不的了!”槐氏早已听见,且作不闻,慢慢走来,抬头一看,故作惊慌道:“这是谁吊死这里了!”公子细细一看,说:“这不是春桃么?为何自尽?”槐氏说:“谁知道她呢,她从早间就面带惨淡之色,只说头疼,饭也未煮,躺了一天,昨晚你来了,我也睡了,却怎么来在这里寻死?”说话之间,外面叫门,却是霍黑子来打听妹子,见是真死了,也不言语,跑出去会着槐忠,同至科房。见了侯二,写了个“因奸不允,逼死庶母之婢”的状词,挝鼓声冤。知县升堂。

且说这位知县姓谈名德,表字五严,生来友爱,最敬“家兄”。当时接了状子,看了一看,此乃配就的药儿,只得作出关目来,即拍案大怒,差四名青衣,飞签火票,去拿秀才。寇潜正在家中料理春桃之事,那捕快人等俱受了槐忠的贿买,登时把公子锁带而来,拥至堂上。公子见了知县,自然打躬说话。知县冲冲大怒道:“你这狂生,仗着有顶头巾,见了本县不跪!因奸不允,逼死庶母之婢,可是你秀才家作的么?”书生刚要分辩,知县那里容他开口!原告霍黑子听那侯二、槐忠所教的言语,在一边跪着诉他妹子怎么被公子因奸不允,时常打骂,昨夜带酒回家,又复强迫,打的遍体伤痕,情急无奈,自尽身亡。哭哭啼啼,滔滔不断,诉了一遍。知县即差仵作差人等至翰林寇府,验春桃的尸首,验单上开了二十馀处的青伤。回来知县见了,又发起怒来,遂命书吏行文知会学中,把公子的衣巾革退,打了三十大板。公子抵死不肯屈认,只得暂且收监。原告霍家领尸埋葬。发放已毕,打点退堂。

古语说的:“人口如飞。”登时传至南关。琼花小姐与书童进喜闻知,只吓的惊魂千里,顾不得与孟太太送殡,忙雇了轿子,急急回家。到了门首,开发了轿钱,小姐急命进喜到衙门探听下落。见了槐氏,不暇问好,先问:“春桃为何自尽?县中怎么把我哥哥拿去?”槐氏洋洋的说道:“姑娘问的奇特,我那里知道她为什么死呢?昨夜大相公未来之先,早睡下了,听他把春桃叫到那屋里去,不知作什么来,又听咕咚咕咚的响,又听春桃唤叫的哭,好像打的似的,后来听的春桃哭着往厨房去了。我只当她睡了觉,谁知她干了这个玩意儿呢!”小姐不信,摇头道:“我兄长索来何曾打人?”槐氏冷笑连声,一面走,一面说:“这个实在摸不着,除非问你哥哥,可就明白了。”说着,走往自己房中,躺在床上,低低唱曲儿去了。

小姐听他这些言语,心中犹疑。只见进喜跑的张口结舌:“小姐,小姐,可不好了!霍黑子如此如此告的,知县这般这般问的,将我大爷打了三十大板,收入监中去了。

小姐琼花闻此话,犹如驳震与雷轰。思忖一回忙站起,走入槐氏卧房中。目中落泪呼姨母:“这事如今了不成。糊涂知县准了状,兄长遭屈身受刑。二娘快些想主意,搭救哥哥出火坑。”妇人说;“姑娘这是没的讲,我是个不上数儿的东西有什么能?又无银子钱合钞,又无才智与心胸。早在一边成废物,虽有如无朽木同。素常有事也用不着我,今朝怎敢混充管。”说着坐在椅子上,扇着把扇子脸朝东。小姐一见这光景,又气又恼又伤心。忽听进喜把姑娘叫,小姐翻身往外行。主仆同至香闺内,佳人大痛放悲声。进喜说:“小姐且莫心伤感,快想良谋救相公。”小姐说:“何不去找曹公子,那是他知己连心义气朋。”进喜说:“小人早已想至此,怎奈他南海进香未回程。若是曹爷在家内,这件事早已出头办理清。”小姐说:“如此来怎么好?要不然你找找他同学众相公。求他们去见谈知县,分析原由递保呈。”书童答应说也好,迈步急忙往外行。

进喜去了,小姐眼巴巴盼至下晚。刚刚回来,说:“寻着了黄相公,说了就里。黄相公遂即会合了众位相公,二十多位,大家商议,说谈知县是个吞钱兽,白说只怕不能,你去告诉小姐,预备下几百银子。我们今晚见了押司侯二,通说明白,再递诉呈,这话就好说了。”小姐听毕,沉吟一会,说:“只好把老爷留下的六百银用了罢。”遂拿钥匙,开了箱柜。寻了半天,那里有影响?小姐着急,只得去问槐氏。槐氏白瞪眼说:“那银子都是大相公自己出锁入锁的收着,寻这坠子号里的人,无事三两天到不了那屋里,有不有的,不必问我。”小姐听毕,只气的哑口无言,只得把些好衣服首饰取出来典当了七八十两银子,叫进喜拿去交与黄秀才等,去见侯二,求他打点。侯二笑道:“这几两银子如何见的老爷?何况是命案事,至少也得千两说话。”众秀才又说半天,侯二说:“罢了,既是列位相公的金面求到跟前,我设个主意,明日相公们会同递个分析诉呈,且看堂上怎么处分。先把这几两银子我替你们在节级掌刑门上犒散犒散,叫他们诸事看情作就是了。趁这时候尚无招供,还可以望变动。相公们回去告诉他家,若不大大舍一注,这案翻不过来。你想门上就得二三十两,太少了不像事。掌刑的每人总得五两,或是四两;监中节级更是紧要头儿处,少说着也得十两;众小牢子们也得个一两八钱的。再者各房里哥儿们闻见你办这事儿,不管有彩无彩,都熬着要酒喝。这个也罢了,还有个茶房,更难打发,那是老爷的耳目,站着的太太,得他欢喜,说一句话就是生死要路.我方才只顾应了爷们,细想起来,这点意思叫我怎么铺排?”众秀才打躬道:“借仗押司费心,宛转周全,敝友得脱,定有重谢。”侯二翻着脸说:“列位说至那里去了?我方才说死区话,也不过表白表白这几两银子的使处,只为的是相公们回去告诉他家的人,也好叫他知道姓侯的是个朋友,不曾落他一个青铜,后认着些就是了,不必言谢。再说句明心的话,这件事我要剩半分银子,就是这个物件!”说罢,彼此大笑。众秀才告别回家。

到了次日众秀才写了诉呈,衙门候递。知县不肯见面,烦门上转递进去,知县把呈尾批了几句多事的言词,摔将出来。众秀才无法,只得出来,回复了进喜。进喜回家,告诉与小姐。小姐只是急的啼哭。进喜劝道:“小姐不可着急,小人打听的曹爷不久要回来了,等他一到,就是我相公的救星到了。”小姐含泪点头。自此主仆安心等候。

这日忽听叩门之声,进喜道:“这可是我曹爷回来了!”遂忙忙跑出来,开门一看,见是一个老头儿,一个老婆子,在门外站立。二人就是那郑昆、梁氏,今日进城,寻到寇府来看姑爷。当下进喜问了来历,方知是镇国府人,不由泪流满面,遂把家中之事说了一遍。老义仆夫妻大惊,不暇去叩拜琼花小姐,即烦书童领他们进监去看姑爷。那寇公子受刑之后,坐床不起,病在监中,面黄肌瘦,气息恢恢,每日进喜送了饭来,不过吃几口。幸遇着一个良善禁子,知他被屈,心甚怜悯,叫书童买些凉药与他洗伤敷药,决无求谢之意。这日书生正在睡卧,只见禁子水清领着进喜与两个老人家走将进来,说:“相公,这是江北渔阳郡小燕山下麒麟村镇国府高亲家老爷家的院公,姓郑,老夫妻二人,前来看望相公。”公子闻言悲感,咬牙扎挣坐起,苍头夫妻向前叩拜,彼此问话。公子问道:“闻岳父大人被发岭南,小生不胜牵挂。只说来年服满上京赴考,再至燕山镇国府去拜岳母,不意遭此不幸,至亲同运,信非虚语了?”苍头道:“我家主人之事,但不知姑爷何以得知?”公子遂把高公被截,路遇曹爷搭救之事,说了一遍。苍头夫妻惊喜非常,只说谢天谢地。

公子重又开言问:“夫人小姐可安康?你老夫妻因何事,路远同行到这邦?”义仆见问腮流泪,含悲带恸讲其详:“姑爷若问家中事,这如今镇国府成了乱麻穰。继室夫人多软弱,秉性流活无主张。溺爱内侄伏公子,背行乱走甚猖狂。去年小姐回家转,狂生见色起不良。我小姐善武能文才智广,冰清玉洁甚端庄。拒绝几次他不悔,阴谋毒计害姑娘。小姐一怒离家下,岭南寻父走他乡。老奴夫妇遭毒打,险把残生性命伤。合府的家丁仆妇心寒透,各奔前程大散场。老奴也去寻恩主,追赶一路找姑娘。沿途访问无踪迹,想必是马行甚速先渡江。我夫妻今朝至此把姑爷看,谁知又有这饥荒。”公子听罢长吁气,发怔多时叫上苍:“细思量高寇两家无大恶,为什么都遭横祸皆不详?老人家若到岭南见岳父,替学生传言致意禀衷肠。我如今体受刑伤难忍痛,大料残生不久亡。”公子说到这句话,郑昆连连说:“不妨。小人现有金丹药,服下去立时止痛伤。”说着就把金丹取,但只见滚滚金霞阵阵香。慌的进喜忙取水,向前来伏侍公子把药尝。

书忌泛言,简截为妙。公子刚服了金丹,就止了疼痛,自觉精神气力胜於平日。心中大喜,便问苍头:“可有原方,与我留下一纸,我这官司还未定案,知县一定还要动刑取招,仍要带伤,我好依方配服。”苍头把吕祖赐丹之事说了一遍,又道:“老奴这里还有五粒,与姑爷留下三粒,那两粒老奴收藏备用便了。”公子感谢吕祖道:“弟子何幸,遇此仙缘!日后想还有个出头之日,也未可定。遂从腰中取出百花紫锦囊来,把金丹用纸包好,装在暖玉香圆一处。这暖玉香圆就是当日高公的回定。当下进喜、苍头夫妇见天色已晚,只得出监,彼此洒泪而别。老夫妇自往岭南去了。

公子服金丹之后,不但伤好,饮食加倍,十分健壮。此时知县留了个旁门等着原、被告两家送银子,那家多送,好顺那家,然后定案,正好借酷暑停刑,收监不问。那琼花小姐天天打发进喜送饭,把些衣服首饰箱柜都折变了钱,买些好物将养兄长。那槐氏见了,把眼睛气圆,不管三八二十四,走来连要带抢,就打劫一半子去吃了不算,还闲话。琼花小姐生性温柔,又怕人耻笑,不肯与她。槐氏又只说夜间发恐,把邹婆子叫过来作伴。小姐尤思焦劳,每夜早早睡下。槐氏与邹婆子在那屋里暗暗买些熟肉酒果,夜里吃喝。这日合当有事,两个人打了三斤多酒,想口酸笋汤喝喝。醉吗咕咚,到了厨房,一个烧火,一个动手,将汤作好,端至房中,各吃了一碗,解衣就寝。全不管那厨房的乱柴,灶中的馀火,引来引去,烘然着起。这厨房离槐氏的卧房不远,二人都被高粱大蟹引入梦乡,睡的正浓,这火要是着起来,就赠他一句趣话,叫做“天火无情烧醉猫。”不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